學術界的衰亡?

 親愛的Z,上週你問我學術界是否在衰亡,我人在外頭,打了個哈哈說當然,沒能細想細說,這幾天仔細思索後覺得,我當下的回答不大對。

衰亡與否,這是需要比較的。要得出結論要參酌不少檔案,這點或許有歷史背景的你更有能力理出頭緒來。

我能跟你分享的,性質比較是關於目前歐美學術界的一些軼聞與觀察。但我想,或許你真正想知道的,也是這個?

我可以理解,很多時候我們會因為當下身處的環境有許多的不愉快,所以將希望寄託於他方。但是不管是哪個環境,人性都是差不到哪去的,只是因為制度上的差異,所以展現出的樣態不盡相同而已。

以我待得比較久的澳洲來說吧,澳洲高教商品化的程度不是台灣人可以想像的。由於澳洲連年刪減高教資源,所以即便是澳洲八大(group of eight,不是台灣的八大),都需要仰賴國際學生的學費來彌補資金缺口。仰賴到什麼程度呢?以澳洲國立大學(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來說,只要你願意多付錢唸他們的大學預科班,那你的英文成績只需要考到雅思overall 5.5。這個成績基本上是連英文指考要考到八十分都有困難的成績。但沒關係,你只要願意多繳學費就不成問題。會有問題的,是像我這樣對教學有所堅持,同時看不下去學校把國際學生當money cow的人。

也是因為財政問題,許多學校高度仰賴非典型雇庸。維多利亞州作為澳洲數一數二左的州,境內的兩間group of eight的大學都是如此。Melbourne跟Monash的僱員有超過九成是拿fixed term(約聘)與casual (時薪) 合約。這是非常驚人的。

你可能會以為,這些非長期僱員主要是擔負教學與行政這些工作,所以自己只要努力研究發表,就可以避免adjunct 悲歌。但實際上不是如此。萬年博後在job security 上沒有比較好。我有個很優秀的朋友,當年博班的老闆是neural networks理論的奠基者之一,十幾年來都是靠著自己寫研究計畫拿澳洲版的國科會的錢養自己,每兩到三年他就要承受極大的all or nothing的樂透壓力。他決定離開學界到業界某個世界知名的科技公司上班的那年,澳洲版國科會經費又大幅刪減。那年澳洲版國科會開獎之前我們一起喝咖啡,他淡淡地說,先前他實驗室有許多博後同事聽到他要quit都嘲笑他是loser,但這次刪減,那些嘲笑他的人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喝西北風,如果他們有房貸有孩子,軋不過來的話房子大概也只能賤價拍賣掉吧。So who’s the loser now?

也因為這些基本的生存焦慮,你可以看到諸多怪現象。好比說哲學,只是唸完一個博士能有什麼深刻的洞見?兩千年到二零一零年這個時間點上,博士學位拿到就找到教職的故事都還是有。到我們這個年代,英美分析傳統底下的新科,博士班畢業前沒有一篇期刊論文的話,連拿到博後面試都難。你認為這是因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呢?還是因為基本的生存焦慮,所以其實學術出版品的整體標準也在降低,整個圈子也越來越傾向重量不重質呢?

這樣的問題就我所知在很多領域都有,只是嚴重程度不一。我不曉得是否也跟funding bodies 普遍偏好有「track record of excellence 」的申請者有關,所以「東方騙西方,西方騙東方」這種狀況在許多領域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出現。比方說,唬爛說可以用某某數學模型去做某某醫學問題去騙醫學的funding,因為真的懂那個數學模型而且也懂那個醫學問題的人不多,要騙到錢、騙到幾篇publications ,也不是那麼困難。真正難的是過自己心裡那一關。只要過了自己這關,paper滾滾來,雖無法大富大貴,但吃香喝辣還是可以的。

我不知道我觀察到的這些現象是否是佐證了學術界在衰亡,因為很多問題其實Weber在Wissenschaft als Beruf就已經談到了,我每次重讀都覺得deja vu 。或許學術界從未衰亡,因為學術界百年走來始終如一。或許我們會有學術界在衰亡的感覺,只是因為我們一直都活在夢幻之中,沒能張開雙眼直視學術界醜惡之處。

不知道這些分享,你能理解我希望你可以認真考慮A校與B校的原因了嗎?我希望你能考量他們,是因為我知道你有很大的機率在日後會對歐美學術界的一切感到憤怒(我都得花這麼大的心力才能平心靜氣談這些了)。如果屆時要投身業界,這兩間學校的校友網絡與名頭都遠比你現下的首選要來得強大許多。用Taleb的話來說就是,這兩間學校比較anti-fragile。你的首選對我來說有點像是all in外加槓桿開爆,倘若沒有波折當然是早早財富自由,但只要一有波折,不繼續在學界耕耘,你的損失可能會相當慘重。這是我的一點淺見,最後該怎麼做,畢竟還是你需要去決定。

噢對了,如果你還沒讀過Wissenschaft als Beruf,一定要讀讀,Weber實在是個高級酸!

愛你的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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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作為志業

王偉雄老師這篇文章讓我想到Max Weber的學術作為志業(Science as a Vocation)。當初讀,是因為一位一直很關心、照顧我的學長知道我考慮要回到象牙塔時,大概是出於擔心我不知道塔中一點都不meritocracy ,不管在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傻傻地栽了進去,一生就卡在塔內塔外的交界,進也不是,退也不得吧?

其實在做這個決定前,已經知道很多不能公開說的眉眉角角,也知道機運在這行的重要性,其實可以把做學術當serial lottery來看—進博班要運氣、畢業要運氣(老師都不指導、實驗很認真做但真的做不出來)、畢業後找工作也是運氣(沒有與自己領域相關的缺,世界前十的名校畢業也是找不到非約聘的工作)、找到工作後開始要申請研究計畫的經費跟投稿也是運氣運氣(競爭太激烈、同儕審查的審查人員有可能⋯⋯)。所以,每個階段都有可能要停損、要跳船。準備回象牙塔時,其實已經有至少兩個跳船方案了。

這些事情,一開始,我是比較憤世嫉俗,以為是當代學術界扭曲,所以才變成這樣。但在學長推薦之下,我才知道這些事情早在Weber那個年代就有了,而且困境基本上大同小異。只是當代的無限博後人生、無限兼任講師人生,在Weber的筆下叫做Dozent。當時的學術政治,在Weber幽微的筆調之下,還是能探見一二,與我從我有限的象牙八卦網絡得知的當代江湖實況,有過之而無不及。而Weber用的字Vocation,也滿有意思的。

我真的很感謝學長在我年紀還那麼小的時候就跟我說:「嗨!您好,方便借用您一點時間嗎?請問您聽過Weber嗎?Weber有個很好的產品您可以試讀看看喔!」、「投資一定有風險,投資學術人生有賺有賠,申請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

人蔘啊⋯⋯比當歸貴了一點。

Weber, 1919, Science as a Vocation

http://tems.umn.edu/pdf/WeberScienceVocation.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