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絕了

上回去圖書館的導覽,去到最後負責導覽的亞裔職員問我有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在一樓大廳有看到莫言的書,我就問了我中文的書籍放在哪裡,可以到哪查閱。或許是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去這個導覽,這位職員很熱心地帶我到目前因整修沒有對外開放密集書庫,告訴我哪裡有什麼,如果找不到,打分機給他他會幫我處理。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跟他說我找不到金庸的小說,沒想到三兩下他就拉開正確的櫃子,讓我拿一本我到現在都還沒看過的鹿鼎記(另外一個還沒看過的是碧血劍,還沒看完的是倚天屠龍記)。


前陣子忙著讀文章,這幾天才想起手邊有本鹿鼎記可以起來翻一翻。我還記得以前跟瑞竹一起去上俠義文學時,老師講到金庸寫到了鹿鼎記以後就封筆是因為已經寫無可寫了。其實我當時是不能理解這樣的評語。韋小寶到底什麼本事,不是就一個耍嘴皮的人,為什麼寫到了鹿鼎記寫了韋小寶,就把武俠寫到絕處?



一看到韋小寶初遇茅十八的章節,這樣的疑惑就消失了。茅十八與天地會的幫眾約期比試,要較量武功,但他們多年苦練的功夫,比不上韋小寶撒石灰粉使人雙目失明。後面接續著的海大富、鰲拜等人,武功一個比一個還要高,但前者被毫無武功的韋小寶加重藥劑以致雙眼失明,後來也因此在與太后過招時受傷而死,後者則被韋小寶用計偷襲關入大牢,最後死在韋小寶從自家收刮而來的寶貴匕首之下。金庸這樣寫,習武的意義,好像徹底地消失了,似乎只有武林中那些講規矩、講道義,甚至有些冥頑不化的人才會認為拳腳上的真功夫有意義。這個武俠,還能怎麼寫下去呢?陳近南為了誓約而收了來路不明的韋小寶作為弟子,又令他當上青木堂香主,顯得迂,也讓人不禁想到,人生中確實有多少人僅只是基於機運而登上大位,其實沒半點本事,就如韋伯在學術作為一種志業中所說的,在學術圈,你總是會看到一些沒你有本事但是位階卻比你高的人。鹿鼎記將這些現實拉進來,把武功與武林門派的侷限赤裸裸地展現出,讀者和金庸都無法逃進虛構的meritocratic world裡面,忘記現實世界裡令人不快的事。寫的實在,也確實寫絕了。

A Young Patriot / 少年小趙


少年小趙這部紀錄片滿有意思的。整部片的起源其實是來自於街上的巧遇,導演杜海濱在街上遇見了小趙,覺得這個搖旗吶喊的小子很有意思,便決定要跟拍小趙,記錄他的轉變。


這部紀錄片沒有底本,但我猜想,杜海濱大概是人生閱歷豐富,理解山西的孩子單純,也能預見這樣的孩子離開了家鄉以後,會遇到許多衝擊自己既有價值體系的事件,所以沒有腳本,只是如此跟著小趙三年,也能拍出一部反映當下 許多中國年輕愛國主義者的困境。曾經堅信什麼都是黨給的,沒有黨就沒有家、沒有新中國,所做的一切都應該報效父母、報效國家、報效黨,到了紀錄片的後期,卻經歷到家鄉被迫拆遷,親眼見到年邁的祖父母受到多大的驚恐,以為自己可以記錄下一切,可以拿去告官抵抗,但其實都是徒勞。片中最後他說,愛國主義只是泛泛,是空的,是有權的人拿來操弄的。曾經的愛國主義者,短短三年內,就成了憤怒的青年,憤怒,但也什麼也無法改變。


透過紀錄片來紀錄這樣的「預見」,某種意義上也是極其殘忍。從第一個段子中,小趙給問起為什麼參加愛國學生運動(比如說保釣),小趙回答是在效仿五四,對於單純的他來說,學生有他的純潔性在,學生運動是純然的反貪、反腐、愛國,是每個學生都該加入的。但被問起怎麼看八九學運(也就是天安門事件)時,小趙有點遲疑,因為他知道的不多,他只知道那是學生運動,只知道好像那些學生之後「工作不大好找」,並不知道實情。杜海濱問了小趙這樣的問題,肯定是早就預料到,單純的愛國青年將在日後幾年內,不斷遭遇到信仰打擊,發現自己信奉的愛國主義其實根本是個虛幻的事物,自己只是被操弄的螻蟻。杜海濱沒有直接了當的打擊小趙,沈默地,甚至可以說是冷血地,在旁記錄著他早已預見的信仰崩塌,記錄愛國愛黨的小趙,怎樣被共產黨親手摧毀,變成不相信改革理想的憤青。

影片放映過後,有個很簡短的提問時間,有洋人問到拍攝時有沒有遇到阻饒,電影能否在中國放,如果不能,這部電影是不是主要是為了國外觀眾而拍?

第一個問題,拍攝時其實都沒有問題,但第二個問題,這部片子確實沒有獲得在中國的放映許可,華人世界中目前預計會在香港與台灣播。但是,不能在中國上映,不代表就不是拍給中國人看的。相反的,這部紀錄片就是要拍給中國人看的。杜海濱說,其實就算可以在中國上映,他也不覺得會有太多人到電影院看,但他還是想拍,想做個紀錄。

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我覺得很有意思。這種常被說是「揭瘡疤」的紀錄片,洋人似乎常常會以為是拍給自己看的,但其實看分鏡,有一些鏡頭不是中國人(或者說,會中文、在中文世界長大的人)其實不會有所感受。洋人似乎常常會有種,世界上的不公不義都給要由洋人來拯救導正,忘了其實最瞭解,最渴望改變的,往往是居住在那些土地上的人。



記於墨爾本國際電影節,2015/08/15放映後
(此片日後會在台北放映,或將參加金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