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教育這檔事

 最近推動雙語國家一事,又讓語言教育成為話題。我自己並不反對推動雙語國家這個「理念」,畢竟,真的有太多知識沒有被翻譯到中文世界,而許許多多的中譯本,雖是「譯本」,但出於各種因素,信達雅三者,皆不可及。但是,任何認真學過外語的人也都能想見,真的要推動雙語國家,要下非常重的本,教材跟師資要到位,要錢、要時間,絕對不是一蹴可幾。

最近朋友跟我提到孩子上到大班後,英文教材突然變得非常的難,就應證了我的憂慮——第一課標題寫著「Eastern and Western Holidays」,翻到下一頁見到「Valentine’s Day is also in February」這樣驚人的句子。

這些單字當然不是什麼太高深的單字,但是我沒有記錯的話,除了and、is、also,還有day以外,February我應該是國中才學到,Valentine則是更晚一點。

我傻眼的理由,不僅僅是我覺得這些單字對大班的小朋友來說真的太難了,還有這個課程內容根本完全沒有考慮到小朋友的心智發展——大班學情人節?那是不是小一就要超前部署教contraception跟divorce?至少要是他們早熟到領悟到情人節其實寫作騎人節,頂多就是鬧出人倫悲劇,不會鬧出一條人命。不過小一也還沒有長毛,是也不會鬧出人命就是。

讓我比較難過的是,我可以看出,這樣不適宜的教材,已經對小朋友帶來負面的影響。當我試著拿著書,指著Eastern and western holidays,用很誇張的方式念「咿~~~~~斯~~~~疼~~~~」給小朋友聽時,他們還是不大願意跟著我讀。我想大概是因為他們雖然還小,但是還是有一定的自我評估能力。當他們評估了下,覺得這個超過他們的能力了,很可能會失敗,就乾脆不要念了,這樣就不會羞羞臉了。後來隨口問小朋友想不想唱歌,一起唱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他們才露出笑容。

這頁的單字有很多都是我國中才學到的…

我並不是反對學齡前的小朋友接觸外語,我覺得唱唱兒歌,讓小朋友沒有壓力的培養語感與發音也是很好的事情。而且,在台灣,學齡前的小朋友要完全不接觸外語,其實反而比較困難。我們家的小朋友就因為喜歡看麵包超人,所以就自己就學會了麵包超人的日文版的主題曲。孩子快樂,根本不用父母長輩煩惱,自己就學到不知哪去了。而沒有考慮兒童心智發展的教材,只會讓小朋友害怕學習語言,甚至是討厭學習語言,長遠來說,絕對是有害而無利。

我不反對雙語教育,但我反對這種沒有考慮兒童心智發展的雙語教育。

有些人可能說,那就轉學就好,但這不是重點。我的重點是,有許多不適宜的英文教材在台灣流竄。而我很膽心,這個雙語夢,會使得許多家長陷入焦慮,一沒注意,就讓這些不適宜的教材伐害了自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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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blesse oblige

 很多朋友問我對教改與階級流動的看法是什麼,坦白說我覺得問我這個問題很奇怪。因為如果這問題真正要問的是教改有沒有促進階級流動,那應該要問經濟學家或社會學家吧?他們才有足夠的知能去做統計設計,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真正能回答的問題,是一個階級流動相對低的社會是否一定是不好的社會,因為這邊的好不好就跟政治哲學比較相關。針對這問題,我最近剛好也滿感興趣的,因為我覺得個滿棘手、滿迫切的問題。

為什麼棘手與迫切呢?因為我的經濟學家朋友告訴我,階級固化其實所在難免,即使是有相對公正的考試選拔制度亦同。她的博士論文是研究中國X二代,也就是官二代學二代與富二代,官二代就是兩代都當官,學二代則是兩代都當學者,而富二代則是兩代皆富。大部分的人一聽,直覺大概是,這三者中,一定是學二代比率最低,因為當官的「感覺」就能安排子女當官,有錢的「感覺」兒女也沒那麼容易一代內就敗光,學者「感覺」就是自己也要很努力才行,跟前兩者不一樣。答案是,按照目前有的資訊,學二代比率最高。

朋友在飯局上宣布答案時,所有的人都感到詫異無比,怎麼會是學二代呢!但她笑著問我們:「我們今天這桌飯,有任何人沒有大學以上的學歷嗎?以後成家立業,你我的子女平常接觸到的叔叔阿姨,不也都是我們這幫人嗎?」

當下這記棒喝,把我們都給打醒了。是啊,我們常常用極度個人主義的觀點去看待自己的學習過程與成就,以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努力掙來的,忘記了家中往來的長輩等也都會深深影響我們的學習動機與學習效率。好比說,如果我有小孩,我的小孩如果覺得數學很無趣很沒用,我只要一通電話就能請經濟學家朋友給孩子各種「其實數學很好玩很有用喔」的家教,這種家教說真的不是有沒有錢能請得起的問題,而是一般人根本請都請不到。

我的好朋友幾乎都是台成清交以及有海外名校學歷的,平常聊天的話題對很多人來說也是高來高去(但我們真的只是覺得這些話題有趣),潛移默化之下,我的孩子要對學習不感興趣、課業成績不太出色也是滿困難的。更何況智力相關性徵有高度遺傳性,這樣內在外在條件加總起來,學二代比率高是合情合理。

但這就導致一個非常糟糕的情況。台灣到現在還是有非常多人「感覺」教育可以促進階級流動,而且這也該是教育的目的之一,但根據我經濟學家朋友的研究,還有我無聊向親朋好友詢問交友狀況得到的回應都表示,長久下來,階級固化是所在難免,聯考或學測怎麼改都一樣。除非我們要把整個社會弄得像柏拉圖的理想國,固定時間大家交配,確保沒人知道孩子的爸是誰,讓每個參加過交配大會的男性都把每個新生兒當成自己的去照顧,徹底斷絕家庭的社經背景孩子的影響。只是,我們又孬,不敢這樣主張。

但一個階級越來越固化的社會一定就不好嗎?這倒也未必,我覺得關鍵在於這樣的社會有沒有相應的機制去照顧整個社會的各個階層的民眾。

Noblesse oblige這個機制就非常有趣,而且我也認為是個階級固化已然成形的台灣社會急需了解的概念。這個概念在中文中常常翻譯成貴族義務,跟西方傳統的「有權利就有相對的義務」這樣的right-duty framework有很密切關係,唯一差異在於,貴族義務通常講的是特權(privilege)而不是權利(right)。

這個概念要說的是,出生於貴族之家往往給人諸多特權,像是可以上學、可以影響政局等等的,總之就是除了贏在起跑點外,一路上能量棒跟遞運動飲料的人還比別人多,隨便都是人生勝利組。但是作為勝利組,要時刻提醒自己,除了享受從他人手中拿到能量棒跟運動飲料的特權外,自己也該肩負起只有勝利組的貴族們要負擔的特殊義務。所以出生在西方傳統的貴族世家不一定那麼勝利(爽),往往,這表示從小就接受極其嚴格的教育訓練,以便日後貢獻社會。

台灣社會雖然沒有貴族制,但這個精神還是很值得學習。出生在社經背景比較好的家庭享有了各種父母積攢的文化資本,這是一種特權而不是人權;享有特權就該承擔相應的義務,去幫助他人、去貢獻社會。

我說不上什麼聖人也沒多勝利,但這確實是我長期協助社區教會幫忙教難民背景的孩子寫作業的原因之一。我所擁有的一切,有太多都是來自於我的運氣——在國外生病搞不清楚要買什麼成藥、要怎麼吃藥,丟個訊息就有人回我;學習寫程式不懂為什麼我的程式跑不動,code給朋友看,一下就有答案;出門開研討會因為窮沒地方住,所以當地的朋友賞我個沙發睡——我有的這些,當然一部分也是我平常廣結善緣,但我很明白,我有機會去結這些緣,一大部分是因為我從父母那獲得的特權。如此不知感恩,不盡可能用我透過這些特權獲得的能力與資本幫助運氣未必那麼好的人,真的不是我。

話又說回來,如果階級固化所在難免,那教改什麼?庸人自擾?沒事找事幹?我會說,教改改得讓有不同長才與性向的孩子有更多機會認識自己,不也是一種可欲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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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完美的教育制度

 大概是因為這幾年來在不同的國家求學、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讓我對制度還有制度背後隱藏的價值觀越來越感興趣。

我有個英國朋友在劍橋某學院當junior research fellow ,未來一定是他那領域的佼佼者,但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是不一樣的東西;另一個德國朋友,學歷也非常好,曾在大製藥廠做到管理職,她問我巴基斯坦是不是在伊拉克旁邊⋯⋯

這些問題,對於台灣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知識份子而言,簡直是常識到不能在常識,但當我脫口而出「你到底在學校幹嘛,怎麼連這都不知道?」時,我朋友們一致都說我再這樣他們就要unfriend我⋯⋯

也是這樣的互動吧,讓我了解到,平常常批評的台灣教育體系,其實也不全然沒有優點,而國外乍看之下沒有缺點的設計,仔細思索後會發現往往也是顧此失彼。

以英國的體制來說,英國很早就開始有真正的選修課了。優點當然就是學生從相對於台灣的國中階段開始,就能探索自己的性向,好比說修了一學期的法文後發現不是自己要的,之後就能把時間省下來修別的課程,如裁縫。我是說認真的,英國有些學校國中階段就提供正式的裁縫選修課讓學生學裁縫。

另一個優點則是,由於選項太多了,學生不可能什麼都選什麼都學,所以就不會出現台灣的什麼全修班的狀況。英國高中申請大學考的A-Levels,語言類就有中文、北印度語、法文、西班牙文等等,非語言類的除了哲學、英國文學這些比較能想像的之外,還有會計、經濟學、攝影等課程。

許多反對聯考制度的朋友一聽到這兩大優點,幾乎是膝反射般地說學測應該改成這個樣子。

但問題來了,這麼多科目,有任何國高中能什麼課程都提供嗎?當然是不可能。開課要授課老師,要空間,要錢。所以在這個系統下,小孩子到台灣約莫小四階段時,父母就要開始參加各校的招生說明會,了解每個學校有哪些資源、這些資源能否切中自己的孩子的需求等等的。也就是說,原生家庭的文化資本雄厚與否,在這體系下的影響力會遠比在台灣體系來的巨大。這嚴重的挑戰了許多人對於教育在社會上該扮演的角色的看法:教育不是應該儘可能消弭社經地位差異對學生的學習狀況的影響嗎?怎麼反而是放大了?

另一個對台灣體制出來的知識份子來說很難調適之處則是,由於很早就開始選修,甚至可以早早選定要專攻的方向,英國系統出來的知識份子是有可能在專業之外所知甚少。我那血管神經分不清的朋友,十五歲之後就完全沒有修任何生物課跟數學課,所以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不一樣,在這個體系下也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情。

至於德國,前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文章一直在讚美德國分流措施,但對於德國的分流到底是怎麼做的,卻少有人談——雖然家長意見也會參酌,但主要是老師去推薦你該唸職校還是唸高中的。自己真正開始教書以後,對這樣的制度真是感到各種惶恐。一個老師要面對那麼多學生,我自己連學生的名字都記不住了,要我決定誰該唸職校誰該唸高中,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擔當不起啊⋯⋯

又如每年幾乎都會掀起一陣哲學熱潮的法國哲學試題,聽過法國人自己談教學現場真正的狀況後,我對這個制度也是有諸多保留。首先,法國有課綱考綱但沒有規定一定要使用什麼課本,所以老師在課程規劃上有極大的自由,遇到好老師,確實能夠培養出很不錯的思辨能力。但這個自由也表示學生要是遇到比較沒教學熱忱,或是有熱忱但沒方法的老師就會很慘(順道一提,朋友說法國沒有實習老師的制度,非常羨慕台灣)。如果認真研究一下哲學考試的範圍跟考法,不難發現,其實教學現場往往無法有太多思辨跟討論的空間,因為考試時間的限制,許多時間是用在怎麼在既有的空間與時間上寫出八股文。法國朋友跟我討論後,我們一致的結論是,這考試與教學內容聽起來有點像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用申論題考,只是內容又遠比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多⋯⋯

大概是年紀也開始有了,已經不再相信有什麼體制是完美的。每個體制都有他的優點與缺點,要用哪個制度,說到頭來還是得先問問自己的核心價值是什麼、願意做出哪些犧牲與妥協。

會想到這些,是因為昨晚與血管神經君聊到改作業。我說改每幾週就要一次改一兩百份四五百英文字的作業真是折陽壽,他聽了後覺得奇怪,就問道哲學不是應該要寫essay嗎?一問之下才知道,他以前在牛津唸大學時,每週或是每兩週要教一份兩到三千字的essay(換算中文字的份量的話,將這數字乘以三),所以每天除了念書就是寫報告,有些只收女學生的學院甚至會push學生到每兩週交五份這種長度的essay。

「難怪碩士那時我一臉悲催,你看起來像在渡假⋯⋯」

「可是這種訓練方式出來的結果大好大壞。那年我們學院跟我同主修的都拿到first,但有將近一半的人中退。」

「我想,還有很多人精神崩潰吧。」

「對。」

這一崩,有的時候是一輩子的。吃藥能控制已經是萬幸,有些是連藥物都沒有辦法幫助。牛津這樣的訓練方式真的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這背後蘊涵的適者生存的價值觀。

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他特別提到女子學院的要求竟然比他的學院還要可怕,整個強度基本上是他學院的兩倍。不知道是不是牛津的那些女子學院想要讓她們的學生有一種這樣都殺不死我了還有什麼能阻止我追求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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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界的菁英主義傾向

一個朋友問到,是不是哲學界很多人都有菁英主義的傾向。其實我覺得很多人心裡其實是這樣想,但不敢講。因為現在主流的說法,政治正確就是要講自己是Liberal egalitarian,要是走得遠一點變成anarchist 也不可以(也不是不可以啦,比較辛苦一點就是了)。這真是個令人困擾、很難做人的小圈圈。

但話又說回來,其實只要想一下蘇格拉底是怎麼死的,就不會對哲學界很多人其實心裡很菁英主義太過訝異。

印象中,台灣的歷史課本,如果講到希臘哲學,大概會說說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這三個人之間的師生關係,然後說一下理型啊之類的,選擇題大概就弄一些短文,讓學生選這比較像是誰的理論吧。公民課或許會說一下,民主這個英文字democracy是從希臘文演變的( dēmos 人民 + -kratia 權力、統治)。我印象中,似乎沒有課本會特意提到,蘇格拉底的下場是什麼。

蘇格拉底這個人,其實真的滿討人厭的。他每天沒事幹就跑去問當時的名嘴問題,問很懂正義的名嘴正義到底是啥、問很懂虔誠是怎麼一回事的名嘴虔誠到底是什麼,然後問著問著,就把名嘴問到名嘴生氣到不知道怎麼繼續當名嘴下去。在旁邊當觀眾可能會覺得很有趣,但別忘了,自己也可能被蘇格拉底當眾問問題,自己也可能淪落名嘴那樣的下場。蘇格拉底後來就被人告說是不信雅典的神、引進外面的神、還有腐敗青年純純der心靈。我不知道蘇格拉底要是認識卡斯楚的話,他會不會想要借用一下「歷史終將判我無罪」來當他的自辯詞的大標題,這感覺就比柏拉圖幫他挑的標題厲害多了,不過,不管是歷史終將判我無罪還是柏拉圖幫他挑的「自辯」,歷史上的紀錄就是,雅典公民投票要蘇格拉底去死一死。

對啊,蘇格拉底被判死刑,是雅典公民投票投出來的喔。潮~民~主~der~

所以啊,很多哲學家心裡其實很菁英主義,一點都不讓人覺得意外。蘇格拉底的故事,每個在學院中接受哲學訓練的人都會學到。這幾年有個叫Jason Brennan的哲學家,甚至還出了本叫Against Democracy的書,基本就是,brennan覺得其實很多人根本就不關心(或者是沒能力關心)重要的政策制定,這種人可以再細分成兩種,用NBA做比喻的話,就是完完全全不關心NBA的人跟關心NBA,但完完全全只是狂熱盲目的支持自己喜歡的隊伍,沒有能力去思考戰術運用、球員調度這種很deeeeep的問題,看球看得很膚淺。當然啦,還有一些人真的很deeep,那些人真的超懂。Brennan覺得民主很爛就是爛在根本不關心政治跟是只問顏色不問政策的人,竟然也可以投票,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了。蘇格拉底死得不夠嗎??(這是我自己的眉批啦)

我猜在川普跟一些右翼政黨的影響力劇增的狀況下,這方面的討論大概會在政治哲學界紅一陣子吧。不過,要記得喔,Brennan這種立場是比較不政治正確的,要當他的啦啦隊會比較辛苦一點,自稱自己是liberal egalitarian還是比較輕鬆啦,有些話我們放在心裡就好了。

題外話其一:柏拉圖寫的《自辯篇》對話錄,就是關於蘇格拉底被公審的故事。這個對話錄的英文名稱,一般翻作apology,但此apology非彼apology,蘇格拉底完完全全沒有要道歉的意思…他會被公投去死一死其實看了之後也不會太意外啦…畢竟,根據柏拉圖的自辯篇,蘇格拉底在受審的當時,竟然硬是要說類似於「欸,我問你問題嗆嗆你是為你好耶,你叫我去死一死?No~No~No~哥覺得你應該付我點錢,哥嗆人也是很辛苦的」的話…

題外話其二:每次跟不是學哲學的朋友講這個故事,看到他們一臉驚訝的表情,我就覺得教育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為什麼義務教育不教這個故事呢?^^ 

減法哲學

最近這幾年台灣流行起了「減法哲學」這種東西,另外一個很常見稱呼則是「斷、捨、離」。簡單說起來就是,把不必要的東西從自己的生活中移走,讓生活的空間更加清爽。嗯,這類的「哲學」書泰半都與居家整理術還有室內裝潢有關。 

根據我自己不準確的統計(其實根本沒有做過統計),一般來說,大眾流行的東西我通常都不大喜歡,減法哲學這種東西,是難得大眾流行,而我也深深認同的。只是看過我的房間的人大概都知道,我個人對於在居家收納上實踐這種減法哲學的興致沒有很高(過於懶惰;書啊論文阿可樂啊餅乾啊,還是亂灑在電腦附近這樣感覺溫馨又方便。我媽曾因此覺得應該訂作一個大餅讓我可以掛在脖子上一邊讀書一邊吃,母愛的光輝真是令人動容啊。)。我比較有興趣的是在我的工作上與教學上實踐這門減法哲學。 

剛離開台灣到國外時,我一直有一種書讀得不夠多的自卑感。我覺得洋人同學們在課堂上之所以可以問出很犀利的問題,一定是因為他們母語是英語(或是語系跟英語相對相近),讀過很多書、念過很多論文。但後來幾次跟同學聊天,我才發現問題根本不是書讀不讀得多,而是讀不讀的對、精不精——我讀過好多他們讀都沒讀過的東西。甚至後來開始出門開研討會,跟與會的學者聊天時,我才發現原來有些我以為是常識的東西,在國外一流名校拿到博士的學者也未必讀過。有次我跟一個從牛津畢業的朋友聊天,講到以前的人不知道其實「晨星」跟「昏星」都是同金星的話題 [註一],這個討論、相關的文章,其實是我在大一時就讀過的,但是對方聽得津津有味,還問我這方面的討論可以多讀一點哪些文章。 

我滿訝異的。因為我覺得,這不是常識嗎?怎麼會有牛津畢業的學者不知道?(類似的景況,也發生在我跟MIT之類的學校出來的學者聊天時。這方面,我覺得跟英國或美國訓練模式的差異,比較沒有關係。這可以另文討論。) 

又過了一陣子,我才領悟到,其實這哪是什麼必須要知道的常識。朋友的領域又不是語言哲學,有什麼必要要知道這些討論?他只要專心在自己的倫理學領域,好好思考他要處理的領域就好了。我以為這是常識,只是我以為。而且,知道這樣程度的討論,也沒能讓我在語言哲學領域中作出貢獻,充其量,它帶給我的就是吃飯喝酒時,可以跟別人閒聊,讓人覺得「哇~你好聰明噢~怎麼什麼都略懂~」而已。 

最近跟另外一個朋友聊天,聊到朋友孩子在國外上小學的狀況,朋友說其實觀察下來,孩子的學校沒有像台灣一般學校那麼在乎「進度」,他們可以一整個學期就演一齣愛麗絲夢遊仙境,也可以兩週時間就寫一個作業,他們在乎的不是塞給小孩子多少資訊,他們在乎的是從中小孩子培養了什麼能力。比方說,花上四天的時間讓孩子瞭解數學圖表的意義。 

這個作業是這樣:老師稍微解釋長條圖、圓餅圖、折線圖後,請小朋友回家做「用水量調查」。小朋友要自己統計,然後想要怎麼好好呈現出統計出來的數據。 

老師設計統計表上的項目有:洗手手幾次、便便沖水幾次、洗澡澡幾次、用洗碗機洗碗幾次、在流理台洗碗幾次、煮開水幾次等等等。另外當然還要有各個項目的耗水量之類的。 

Fig 1. 老師設計的統計表。家裡的大朋友小朋友都要乖乖參與喔!

這些東西小朋友在家裡面統計三天後,最後一天自己要想,要用什麼樣的圖表呈現如各個用水項目使用頻率、佔總耗水量多寡之類的問題。要分析一下家庭用水量的分布狀況,看是大便沖水佔最多比例呢?還是洗碗機洗碗佔最多?之類的。 所以,四天,一份作業。 

Fig 2. 老師設計的問題

老師設計的問題其實也不是只有數學,某意義上來說還跨到了地理、公民(第三問:你家的水是哪邊的蓄水池、井來的?第四問:英國地區一人平均每日使用八十升水,你用的比這個多還是少?)

朋友分享完後問我「我們以前是什麼時候學圖表的?我們是怎麼學的?」我想了想,好像也是小學時有稍微學到,但通常就是長條圖加加減減,圓餅圖的話大概就是什麼睡覺時間佔了餅圖的百分之三十的話,等於睡了幾小時這樣的教學吧。其實認真想,台灣學的又快又多,比起朋友女兒的花四天才弄這樣一個統計表,我們累積的知識可多得多,我們還練習了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二十四小時乘以百分之三十的高難度乘法勒!(我覺得朋友的女兒應該還是無法做到我們那麼超群的數學運算能力XD) 

朋友聽完大笑。但我們兩個心裡其實都覺得,這不好笑啊。我們都考過雅思,都知道很多在台灣已經拿到碩士學歷的學生對如何分析雅思的圖表題感到無比挫折,但朋友的女兒才九歲,就在這個實踐斷捨離哲學(?)的教育環境下,學習怎麼使用統計跟利用圖表。 

我們知道,等孩子跟我們一樣到了十八歲時,她大概不會像我們一樣唸書唸到可以把清朝所有年號都在腦袋中轉換成西元紀年(我說真的,我到現在都還知道道光二十二年簽訂南京條約,換算為西元年為1842年,我也還知道大明崇禎十七年是1644年,因為歷史考試會考。),她大概不會像我們一樣,知道美國各大農業帶氣候特色。她的所知道的「資訊」,肯定是會遠遜於我們的,畢竟我們花一天做完的背完的,她所在的教育體制希望她是用四天來深刻理解與體驗。不過,十八歲時的她,分析能力、找尋資料佐證(反駁)自己觀點的能力,大概會比大學畢業時的我們還要來得出色吧。 

我想,台灣教改一直無法成功,很大一方面就是無法真的執行斷捨離吧。每一科的專家都覺得這個重要那個重要,每個都是學生應該知道的常識。弄到最後就變成了,學生被灌輸了很多資訊,卻來不及培養駕馭資訊的能力。但其實,有了駕馭資訊的能力以後,學生自己也能在課堂以外找尋專家學者們覺得重要的資訊啊。 

跟朋友聊天聊到最後,我們歸結(!)出一個結論:「台灣學生雅思寫作普遍寫得很爛是因為小時候沒有在廁所統計大便沖水幾次。」 

補記: 關於到底什麼是常識,我真的越來越搞不懂了。

我有另外一個好朋友,大學時讀牛津,成績好的不得了,好到他的學院給他每週兩次免費吃正式晚宴(請自動帶入哈利波特電影中的吃飯畫面)的特權之外,牛津的All Souls College也曾邀請他參加徵選為All Souls College的院士的考試(這只有各領域成績最好的牛津大學生會受邀,不是你想報名就有人理你),只是學術生涯上的考量讓他不想繼續待在牛津,就跑到the other place了,現在在他自己的專業領域,也是顆閃耀的新星。 

不過,有次我們一起吃飯,他問我「神經跟血管不是同樣的東西嗎?」我吃下的馬鈴薯泥差點噴到他的臉上。真是,好險好險。我當下的反應當然是怎麼會有人連這種常識都不知道,但後來又想想,為什麼一個中世紀語言學家要知道這個?難道他知道這事情就可以自己幫自己開刀嗎?他知道這個比起他花時間學冰島文要對他的人生有幫助嗎? 

又有一次,我跟另一個劍橋的流行病學家朋友在一間餐廳吃飯,餐廳的屋頂是呈現金字塔狀的。我那朋友堅稱屋頂跟地平面的夾角是六十度,我只好用我卓越的(!)高中三角函數知識,在衛生紙上寫算式,(不嚴謹的)證明絕對不可能是六十度。我很厲害對吧?可是人家三角函數很爛還是拿到Pfzer給的全額獎學金,而我人生第一次真的在考試以外的範疇使用三角函數就是證明給Pfzer獎學金得主看屋頂跟地板的夾角不可能六十度…… 

我還是認同,不管是學什麼、做什麼職業,都還是要基礎的常識。但到底什麼東西要列為常識,其實我越來越搞不清楚了。我比較清楚的大概是,囫圇吞棗絕對不是好事。寧缺勿濫。 

最後,感謝朋友幫忙從垃圾桶把小屁孩的作業撿回來,讓我附在這篇說好不要再寫長文結果又變很長的廢文上,跟大家一起思考教育的其他可能。

此外,請讀者留心,朋友的孩子的小學的狀況,不能推論到「英國的教育狀況」,更不能推論到「歐美的教育狀況」,這個推論做得太遠也太粗糙了。這邊分享朋友的孩子的作業,只是想要說明,在英國,有這麼一間小學,他們是這樣教育小孩子的。我要如此強調是因為,只要對英國教育體制整體狀況有稍微了解的人都知道,其實英國的教育體制整體來說也有許多問題。我無意要論述英國教育體制整體來說比台灣好,這不是我的重點。 

註一:因為金星會分別在早上跟下午出現,但古代人以為早上的那顆跟下午的那顆不一樣,所以早上時的金星被叫做晨星,下午時的叫做昏星。哲學家會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原因在於,明明晨星昏星指涉到都是金星,沒有人會質疑「晨星是晨星」是真的 ,可是在面對「晨星是昏星」這樣的命題時,許多人卻不敢直接大聲說沒錯。

對這個議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閱讀Gottlob Frege的On Sense and Reference,欲罷不能的話可以在讀讀Bertrand Russell的On Denoting、Saul Kripke的Naming and Necessity。

常識教育之The Checkout

昨天跟朋友一起吃飯(螃蟹大餐),吃完後開始玩朋友剛買的三爽智慧電視。這智慧電視,非常厲害,可以看類比也可以看數位,銷售人員說還有支援到4K畫質(但問題是家裡沒有4K片源啊!),除此之外,還可以下載各式各樣的程式,我們前幾天就在電視上玩數獨完了一整個晚上(蠢)。但是這個電視太智慧了,以至於明明出去吃formal的話,名牌都要寫Dr. 的我們(好啦,其實我還在on my way to my Dr. title…)完全搞不懂這電視到底要怎麼活用,一直像愚蠢的屁孩一樣亂按遙控器、在沙發上滾來滾去……

昨天這個螃蟹大餐的機緣,多了其他軍師,我們又開始了探索智慧電視之旅。就在搞不清楚到底哪個程式是可以免費stream影片,哪個是要付費的混亂之中,我們在Iview上發現了ABC TV製播的The Checkou這個節目。這個節目有一點點像流言終結者,但其實又不像流言終結者。以我們昨天看的那集來說,節目主調是用各式各樣非常好笑又好理解的方式告訴觀眾「真相」。

節目的第一個緞子是在講減肥瘦身產品Detox。 這個產品超貴,一個禮拜的療程就要八十五塊澳幣,就算是現在澳幣大跌,兌台幣若為二十四塊,那折合台幣也要兩千多塊。只是,貴也是貴得有道理,蕾哈娜用過也說讚!網路上的評價也都是「真人」貼出的「真的」評價,有經過ACCC(我翻作:澳洲消基會)認證喔!結果節目打去查證,其實根本就沒有這些事情。除此之外,宣稱有檸檬在產品裡面,但怎麼找也找不到呀!(一位歇斯底里的演員拿了一包又一包產品,看一看成份、搖搖頭,把產品往後丟,最後什麼都沒有!)。另一個段子則是在說「低卡」啤酒,很多人都想要喝啤酒之餘不用擔心發胖的問題,所以~低卡啤酒,自然就變成了最佳選擇不是嗎?但是!低卡啤酒到底跟一般啤酒差多少?節目用了某牌的正常啤酒與低卡啤酒做比較,發現低卡啤酒少了四十五大卡。四十這是什麼概念呢?一根芹菜的概念。一根芹菜的差異值得我們多花那些錢去買低卡啤酒嗎?談到這幾年車廠一直在推廣的「智慧車鑰匙」,節目用很有名的犯罪遊戲(?)GTA當梗,介紹過往車輛失竊的數據(對,就是節目主持人被馬賽克臉角色揍、車子被馬賽克臉角色拿機關槍打到爆炸),幫助大眾了解車廠推廣這個技術的背景後,再轉而提出一些「車廠不願告訴你的智慧鑰匙的真相!」。比方說,如果你開的是audi,如果你很衰,智慧鑰匙壞了,那你可能要等兩三天才有新鑰匙,因為鑰匙要從德國坐飛機到你的現居地……

我滿佩服這個節目的製作人。挖掘這些需要澄清的「迷思」並不是那麼難,網路上到處都有熱心的人撰寫這些科普文章,也有很多法律背景很厲害的網友會幫大家找到合約中不合理的地方。但是,找到這些迷思之後,要能用一般大眾也可以理解、還會想要一直坐在電視機前面觀看的呈現手法教育大眾,這就真的很難了!

看著看著,我就到想粉塵爆炸以及其他只要稍微動點腦筋就可以理解的事情。這些東西雖然沒有那麼顯而易見,大眾也未必有那麼多時間去當鍵盤柯南到處辦案、揭穿傷人的話術,但只要有個節目願意用類似的手法去製播這種節目,或許就能避免八仙樂園的慘劇了吧。因為當大眾知道這樣的活動安排有多麼危險時,這樣的活動自然就會因為缺少參與者而無法舉辦。

相關連結
The Checkout: http://www.abc.net.au/tv/thecheckout/
(我昨天跟朋友一起看的是episode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