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學術、走學術

 做學術跟走學術其實是不同的兩件事。
做學術,指涉到的是進行學術研究。這樣的活動,只要心中有個好問題、有相應的資源,任誰都可以進行。好比說,日本的明仁上皇對魚類特別有興趣,雖然他沒有大學教職,但這不妨礙他研究鰕虎亞目的分類學與系統發育學。友人S的母親則是在嚴重車禍後,不只失去另一半,還失去了一隻手臂與一隻腳。S的母親至此之後,無法像過往一樣出任意遠行,只能在住家近郊排遣閒暇時間。只是,出乎我們意料的,這樣的排遣,竟然給S的母親排遣出了對當地遠古歷史的興趣,開始系統性地(!)散步,撿拾、紀錄當地遺留下來動物骨骸,進行考古學研究。就這樣,S的母親的研究成果登上了考古學界的知名期刊,還獲邀成為英國皇家考古學會(Royal Archaeological Institute)的會員。本來大家還跟著S一起擔心S媽媽會不會因為不大能遠行而不再那麼快樂,但事後證明,我們做晚輩的,人生閱歷畢竟還是無法跟睿智的長輩比。最近一次聽到S的母親的研究近況,是S擔心自己的媽媽濫用看護。因為S的母親只剩下一隻手跟一隻腳,做樣本歸檔不是那麼方便,所以看護現在必須身兼研究助理,協助S的母親進行研究……
走學術指的則是以學術研究作為賺錢養活自己的方式(means)。也就是,把「學術」作為一個協助自己付房租、水電的工具(instrument),而非像是明仁上皇與我的友人S的母親一樣,單純的為了學術而學術,沒人給錢、自掏腰包也要學術的那種純粹為了智性上的快樂而學術的學術。由於走學術涉及能否透過學術活動獲取足夠的薪資來支付每日之所需,單單只是有好問題與相應的資源是不夠的,還要有機構願意收容自己、發給自己能糊口的薪資。許多的怨懟,便由是而生。
因為資源畢竟是有限的,體制內的學術職缺,當然也是有限的,總是會有人無法「走學術」的。而學術界作為一個由人構成的江湖,什麼樣的學術計畫能獲得親睞(也就是,研究經費與職缺),往往也不是取決於問題本身的重要性而已,更多的,是當下的浪潮。有一點coding能力的朋友可以到利物浦大學負責維護的Philos-L Mailing List的資料庫(https://listserv.liv.ac.uk/cgi-bin/wa?A0=PHILOS-L),用JOB這個關鍵字去爬一下這五年來的趨勢,做出來的結果,我相信大家都會覺得逗趣無比,在此我就不破梗,留待各位自行體會學術界可以多荒謬。浪潮變化之快,執行博士研究計劃到結束,就算只用了三四年,本來炙手可熱的議題,到了準備求職的那刻,可能連相關的研討會都沒剩多少。作為渺小的個體,能夠努力的,也只有做出自己感到滿意的研究而已,江湖如何風起如何雲湧,終究不是新科博士能決定的。
以我自己的際遇來說,我在繳交博士論文的半年之前便已開始求職。當時雖然有拿到兩個面試,但都卡在我尚未拿到正式文憑,因而無緣(澳洲跟英國一樣,博士論文的審核是玩真的,指導老師無權干涉審查的過程。我完全能理解開缺的老師不想承擔這部分的風險,選擇其他也很棒的年輕學者)。當下的我,也不以為意就是了。那時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如果我在半年內就拿到了兩個面試,之後應該也會有適合我的職缺出現吧,尤其,兩位外審老師都是我直接在博士論文中正面交鋒(to read: 你們是錯的!我才是對的!)的頂尖學者,在這樣情況下我還以能以pass without corrections畢業,我根本不覺得我在求職上會有任何問題。但,沒想到,正式拿到文憑之後,整整一年,沒有幾個領域契合的職缺出現。期間我也不是沒有努力,我趁著學生簽證還沒過期,在母校教了一學期的書,也與領域內的知名學者接洽,一起寫了一個可以養我當博後的grant。無奈,這些努力,當時都沒有得到好的回音。我的人生就在一個又一個申請中不斷虛耗。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機會,期待的情緒便越堆越高,因為我已經深刻理解到,下次再見到適合的機會,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接著,則是墜落。直到畢業後整整一年,我已經打算再過四個月就要停損了,我才獲得了第一個博後機會,然後,在我接受offer後的一個月內,跟我領域契合的職缺,如雨後春筍地冒出(N > = 3)。人生就是如此的荒誕。
這個過程,是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就如L. A. Paul 說的,沒吃過榴槤的人,再怎麼想像,也無法想像吃榴蓮的感覺到底是什麼。而沒有體驗過這個過程的人,怎麼樣也無法理解那樣的絕望。我想,大概也是因為,這是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所以體驗過的人再怎麼想要勸退想要走學術的莘莘學子,多半以失敗告終吧。
也是因為這個過程,我對聖經中該隱與亞伯(Cain and Abel)的故事有了更多的體會。故事中,亞伯與該隱是兄弟,崇敬神的兩人各自獻上了供物,當農夫的該隱,獻上的是他用心耕作得來的農作,而牧羊人亞伯,獻上的則是自己細心牧養的羊群生下的第一胎小羔羊以及羊膏。該隱與亞伯一樣愛神一樣努力,但怎料,神只接受了亞伯的供物。該隱便趁無人注意時,將亞伯殺了。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我還是個只要有努力就會有收穫的高中生,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故事到底要表達什麼,我只覺得聖經真是莫名其妙。走過這一遭後,我才比較理解這則故事要表達什麼。我的怨懟、嫉妒、失落,跟該隱如出一徹。我沒有辦法真正接受,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也一樣努力、一樣認真、一樣值得獲得自己想要的親睞,所以我才會如此痛苦。但是,再怎麼痛苦,也不該對他人口出惡言、心生歹念。要記著,不是只有自己努力,其他人也都很努力。
Titian的該隱與亞伯
大概也是因為走過這一遭,所以對能否走學術,看得越來越淡。我自己很清楚,倘若不是我的父母與兄長的支持,讓我不用為住宿與三餐煩惱,面對現實壓力,我大概早就已經放棄走學術了。這跟我有沒有能力走學術無關(事實證明我是有能力的),是跟我的財務風險耐受力(也就是,我可以承擔失業、沒有收入多久)還有我的機運(有沒有機構剛好有相關人力需求)有關。與此同時,我也更加確定,我是真的喜歡做學術。而我會有興趣的問題,不需要什麼高昂的儀器設備,也沒有碰到大動物小動物,研究不需要有IRB背書也可以出版。在這樣的情況底下,我不需要走學術,也可以做學術,我已經很幸運了(有些研究真的非常非常花錢)。
作為一個不再forever 21的大人了,我也不覺得納稅人有義務因為我的學術表現還算可以,就一起供養一個職缺給我。畢竟,做哲學是很個人的事情,我覺得有意思的題目,別人不一定會覺得有意思,就跟我覺得好看的漫畫,別人不一定覺得好看一樣。倘若今天有個研究一個我完全不感興趣而且覺得根本是胡扯的題目的人跑到我面前來要我贊助,我絕對是一口回絕。別人不想贊助我,也是剛好而已吧。人是互相的。
要向S的母親看齊,當個成熟、有趣、又睿智的大人啊!
僅獻給每個陪我走過這些emotional rollercoaster的人、有過這段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知道我在講什麼的人,以及因為尚未體驗過這段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而無從做出informed decision的莘莘學子
藉機安麗一下L. A. Paul 的what you can’t expect when you’re expecting,讚讚讚!
https://lapaul.org/papers/transformative-experiences-rp.pdf

學術職涯二三事(四):學術出版與風險控管

 學界一直以來都是僧多粥少,只是這幾年來,狀況越來越誇張。2010年左右,都還有不少人可以靠著博士學位就拿到第一份工作,但到現在,即便我們談的只是博後的職缺,新科博士的履歷上倘若沒有個一兩篇正式發表出去的文章,要拿到面試都有困難。

有些地方大概是著眼於此,為了學生的就業競爭力好,所以有必須先出版多少多少篇論文才能申請博論的規定,給予學生很明確的數大就是美的指示(我聽過最誇張的是要四篇正式出版才放人)。但是,同樣是為了學生的就業競爭力好,不少一線program 給學生的建議是不要發水文,「要,就賭一發大的!」

這兩種策略完全不同,可以爭取到的機會也不盡相同。會給學生要就來一發大的建議的地方,當然是看不起水文連發的人,而喜歡衝高文章數的地方,也未必就欣賞精雕細琢的哲學(那些地方通常比較在乎impact factor,ㄏㄏ),價值取向差異太大了。兩者唯一的共通點在於,無論如何,都至少要有一篇文章。

我不想要針對價值取向多做討論,這個畢竟是很個人的事情。我只想針對「風險控管」這個面相來分享這些年下來我所聽到的、觀察到的,以及自己經歷到的狀況。

會從風險控管的角度來談,最主要的原因在於,一篇文章是否能夠順利發表出去,運氣真的佔比極大。一模一樣的文章,給哲學立場相近的人審到跟給哲學立場大相徑庭的人審到,結果完全不同,也沒有什麼好意外的。但是這個沒有什麼好意外,意味的可能是文章又要多流浪數個月才能找到一個落腳之處。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這樣等。

以英澳博士學程來說,表訂的時程基本上就是三到四年,也就是三十六到四十八個月而已,時間風險耐受力無法與美國學制比較。在這樣的情況下,在英澳這種學制下要確保畢業前就已經有出版,就要非常小心地打聽期刊審核的時間長短。

一般來說,送審後主編若沒有發desk rejection,那就會進到找外審階段,這階段要多久有點看運氣(大家都拒絕的話也只能摸摸鼻子繼續往下找),順利找到外審後,這階段通常會給外審的學者兩個月的審查時間,整個流程如果都沒有任何誇張的延誤,審查結果大概三到四個月會出來。如果不是拿到accept without corrections 或是rejection,而是像是accept with minor corrections或revise and resubmit,那期刊通常會給一到兩個月的改稿時限,然後再進入第二輪審查。坦白說,三四個月就有第一輪結果運氣要非常好,五個月算是正常。

但是,有些圈內公認的好期刊,行政上真的是糟糕至極,第一輪的審查結果可能要等八九個月才等得到,等到的結果可能還是未必公允的rejection。這些期刊好歸好,但就真的不是那麼適合時間風險耐受力較低的人投。哪些期刊應該先避開,可以多詢問圈內的先進,大家一定都有被陰的經驗。

這也是為什麼book chapter與期刊的special issue這兩個看似人畜無害的東東,博士生階段也不能亂投。book chapter與special issue雖然也都屬於正式學術發表,但在行政實務上常常會出現某某大師大拖稿,以至於交稿後過了一年兩年還是不知道出版審核的進度到底到了哪裡、全部人等一個人的狀況,這對急需正式出版來證明學術能力的人來說會非常的傷。當然,如果今天討論的狀況是負責主編的學者人人都說讚,不會容許拖稿小壞壞作亂,那情況自然不同。只是,在不認識主編的狀況下,投book chapter跟special issue真的賭很大。我有過稿件送出的隔天主編就寫信說接受的經驗(這是風險以外另一個不那麼推薦博士在學學生投book chapter跟special issue的原因:業內大家都知道這類出版「未必」有外審,有時只要主編說好就好),也有被主動邀稿的主編放置play超過一年的經驗。

時間是很殘酷的,我們能做的,只有按照自己的風險耐受力去選一個比較符合自己的價值觀的策略。其他能夠琢磨的地方,真的很有限。

又,因為時間真的很殘酷又很有限,大家要好好思考事情的輕重緩急,好好把它花在刀口上呀。

回覆廖顯禕對於Book chapter and special issues的a publication is a publication看法

廖:「我覺得重要的是被接受,就可以寫在CV上forthcoming了。什麼時候真正出版沒差吧。某某大師大拖稿就給他拖啊」

我理解顯禕你的意思,但是我這篇分享主要是談「風險控管」,所以我預設的價值取向就是being as risk adverse as possible。

舉例來說,台灣現在還是有很多學校不接受「博士論文通過證明」,一定要有正式的「畢業證書」,我就有朋友因此受到影響。

我不確定Michigan 是怎樣,但英國跟澳洲就我所知,有非常多學校的畢業證書只會在「畢業典禮」時發放,所以往往博士論文通過的時間會跟拿到畢業證書的時間有gap,我朋友就因為這樣無法如期起聘。

這聽起來很扯、很前現代,但有些地方的制度就是如此的扯、如此的前現代。

回到論文發表上,under review的invited article在status上就不是已經發表出來的文章,所以,以有明確的「你必須要已經有x篇發表」規定的vacancy來說,那篇作品就是不能列為「已發表」。我最近就有看到有個葡萄牙的學術機構開的博後缺的essential criteria中有 at least two publications in peer reviewed journals。這也是為什麼,我雖然理解你的想法,但我依舊不會建議博士生投稿special issue, book chapter。

然後,update一下我上次提到的那篇invited book chapter,我寫了三次以上的信問主編現在的進度跟狀況到底是怎樣,主編完完全全沒有回我任何一封信,跟一開始邀稿時的秒回完全不一樣。現在兩年過去了,springer的系統上顯示review process 依舊是50%…

兩年。

所以,三十八週過去了,我還是堅持我當時的看法,我不建議學生在博士班階段投special issue跟book chap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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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職涯二三事(三):屬於自己的機會

 在找工作一事上,我犯了很多錯。

在找工作的焦慮情緒底下,每次看到自己想爭取的機會被履歷看起來不如自己的人拿走,說沒有負面的情緒是不可能的。但在自己也拒絕過別人幾次後,我慢慢體悟到,其實找工作跟談戀愛有諸多相似之處。不是有錢、考試都考第一名就一定能夠獲得你喜歡的對象的親睞。有的時候,你我雙方真的都是好人,但就是不合拍,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找工作也是一樣。很多時候人家要的不是能力最好的,而是他們確定可以相處的來的。而雞掰如我,有些地方在我還沒拿到畢業證書時就給了我助理教授的offer,我卻因為考慮到教學負擔太重以及其他因素而拒絕他們。我自認的磕磕絆絆,其實很大一部分也是我自己造成的。我以為的工作難找,其實是我想要的工作怎麼那麼難找。

意識到找工作其實應該從「匹配」、「合拍」這個角度思考後,我對很多很多事情都釋懷了。在情緒之中的我,當年看到期刊發表都是發在我完全沒聽過的期刊上的同期新科博士竟然拿到歐盟的某某fellowship時,心裏滿滿不是滋味。但現在跟這個同期的同事有點接觸後,不是滋味的情緒變成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當初如果是我拿、去到那個我以為我會喜歡的單位上班,我現在應該每天都想死,因為他們的研究品味與偏好跟我差太多了,我的品味光譜還是比較傳統一點。

從這個角度看,我也能理解為什麼有些缺最後不是給「我認為」的比較好的人。在我的價值觀中,以倫理學來說,有一篇在Ethics上勝過有十篇在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因為要能上Ethics的文章真的要寫得很緊緻,哲學性也強烈,但是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有許多文章是非常應用取向,只是套用某某理論去談某某醫療倫理議題而已(我稱之為食物處理機式論文),每一節的邏輯關係不是那麼環環相扣,哲學性也不是很強。但今天如果開缺的單位是醫學研究中心,他們很可能要的就是可以大量生產各種ethical guidelines 、ethical framework的人,而不是一個可以跟P. F. Strawson筆戰 moral responsibility 的人。畢竟對許多醫護人員來說,他們要的是很實際的「我在臨床遇到這狀況該怎麼做」,而不是「我該怎麼去證成我遇到這個狀況該這樣做」,後者是吃飽且有閒的人才會有的需求。

這個匹配與合拍的角度也可以很完美地說明我花了整整一年才學到的一課——必須花極大心力去迎合的缺都不是屬於自己的缺。大部分的博後缺都有綁定研究計畫,而這些研究計畫通常是兩到三年,所以很多缺都會要求申請者要提供一份研究計畫書,讓計畫主持人評估申請者是不是即戰力,可以一上任就開始數p。當時有幾個我很想爭取的機會要做的東西跟我博論有點關聯,我花了很多心力在回顧相關文獻還有思考我可以怎麼從我的博論研究計畫延伸過去,但我沒有意識到,如果我必須花巨大的心力才能寫出一個有模有樣的研究計畫,那就表示我對這個題目不夠熟,明眼人看一眼就知道了。甚至,可能根本cv這個關卡就被刷掉了,因為普天之大、工作之少,總是會有人就是做那個題目、早就有相關的期刊發表。

放到助理教授的職缺來說,這個道理也是適用。以倫理學、後設倫理學、政治哲學、應用倫理學來說,這幾個領域雖然高度相關,但這幾個領域真的不一樣。當一個缺要求area of specialisation是政治哲學時,他們的意思是他們要的是已經有或者是即將有政治哲學的期刊論文的人。如果只是博論中有討論到一點政治哲學的東西、有能力教教大學部政治哲學課的,這最多只能說是area of competence,這不一樣。以目前普遍一個缺會有超過一百個申請者的狀況來說,我殊難想像這一百個人裡會沒有任何一個人的aos 就是政治哲學,所以必須考慮其他有擦到邊的人。當然,我也聽過單純是審履歷時發現「這傢伙滿有趣的,不管,考慮一下!」的故事,但在時間成本也是成本的情況下,我現在不願意去賭這樣的機率。

我當時也花了許多時間在這些不屬於我的機會上,而我會一直反覆琢磨、檢討這件事情,最主要也是跟時間成本有關。找工作有太多不是操之在己的因素,唯一一個稍微比較能主導的,也只有期刊發表(但投過期刊的也都知道其實peer review process 也是各種講運氣⋯⋯)。一直花時間在不屬於自己的機會上,寫論文的時間就會被壓縮,而沒有論文的產出,就意味著自己的履歷沒有改善,今年差一點可以拿到面試的機會,到了明年可能會變成差兩點,後年則是,恩。也因為這樣,我現在比以前更痛恨人浪費我的時間。算是一種學術PTSD吧。

其他:

雖然我這樣酸Journal of Medical Ethics,但它也是有一些有趣的文章,是很頂尖的醫學倫理期刊。只是普遍來說,刊在上面的文章,哲學性真的無法跟Ethics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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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職涯二三事(二):語言

 第一次出國讀研究所時,我的雅思成績是overall 7.5、托福則是113。我唸得很辛苦。

辛苦的原因有很多。其一當然是許多生活語彙在英語教材中難以接觸到,其二則是實際生活中的南腔北調,需要時間適應。其三則是這樣的英文能力,要念哲學、寫哲學,真的還是太困難了。

當時的我雖然非常積極地參與各式讀書會與seminar,想透過大量接觸的方式快點提升自己的英文能力,但語言的障礙實在是太大了,我往往只能跟得上前面十幾分鐘,接下來就只能抓住隻字片語,無法完全把握論證的重點。

這些年下來,語言能力當然是有所進步,現在除非是讀小說,平常看報章雜誌也很少遇到需要查字典的狀況。但即便是這樣,我依舊能感受到語言隔閡的存在。一樣是經濟學人的文章,我讀中文版的就是比英文版的要快上許多,整體的精神負擔也要來得小的多。只是從事學術工作,必須要跟相關的學術討論跟得很緊,不大有機會透過中譯本來加快閱讀速度。唯一能做的只有透過妥善安排研究的節奏,讓腦袋可以適度休息,然後再繼續加油。

想想,英文這個語言,在台灣要接觸算是非常容易,我這一輩的人即便是家境普通負擔不起課外補習的,義務教育從小學開始也有提供英語課。但是,在這樣的條件底下,當年的我仍然常常有發不出聲音的感覺,無法透過文字表達清楚自己的思緒。要用法文、德文這些在台灣相對不好接觸的語言讀哲學、寫哲學,在語言這一塊要下的苦工更是艱辛。

在英國讀書時,有位研究康德的德國學姊組了一個康德讀書會。當時本來以為,德國學姊的康德讀書會大概是讀德文原文吧,只會些Wie geht’s, Scheiß我去瞎攪和沒有什麼意思。但出乎我意料的,德國學姊說康德的德文真的很難讀,她自己也常常讀不懂康德到底要說什麼,所以這個讀書會進行的方式會是用Paul Guyer跟Allen Wood的版本去對著康德的原文讀,透過英譯本的詮釋比較好掌握康德的意思之外,要是Guyer跟Wood有翻錯的地方(翻譯難免),要抓也可以很快就抓出來。

這個人生中的小插曲,也讓我對研究用英語以外的語言書寫的哲學思想一事,有諸多感觸。學姊大學是海德堡大學畢業的,不是那種很早就離開德國的德國人。但學姊也常常讀不懂康德的原文,那我這樣到大學才接觸德文的人,如果想要研究康德,那我要下多大的心力才能做出成果來?學術界不會因為我接觸德文的晚,就降低學術的評量標準。世界是很現實也很殘酷的。

說這些倒不是說台灣人最好不要去研究中文世界以外的哲學,這樣為了打安全牌而打安全牌的人生,也是挺無聊的。會特別想要提提語言一事,是因為以往在台灣時比較少聽到相關的分享,難以評估到底自己在語言上到底準備得充不充分了。就我個人的經驗來說,雅思七點五、托福一百一都還不夠,按照量表換算成CEFR的等第,這表示如果是想要到德國或是法國讀哲學,語言考到C1也只是勾到門檻,要能真正進行學術研究,C1真的還不夠。

不過,在語言學習這事上,我們這個時代算是相對幸運的。現在網路上有非常多的資源可以利用,只要按部就班,語言能力都能提升到一定的水準。以英文的準備來說,雖然大家非常痛恨GRE,但我必須說GRE high frequency 只要一背完,馬上就會有感覺。以前如果是一篇社論有十多個單字沒見過,準備完可能是十來篇社論才有一兩個沒見過的單字。在增進「知識份子」該知道的單字一事上,GRE的相關資源真的很有幫助(但是不要笨笨的背什麼紅寶書之類的就是了…)。在口語表達上,其實只要好好地將托福或是雅思的聽力相關教材拿出來,先按著逐字稿朗誦五六次,然後將錄音檔以70~80%的速度播放,跟著朗誦,就能馬上抓出自己哪些地方發音錯誤、什麼地方可以連音但自己不曉得等等的。多唸幾次,慢慢臉部的肌肉就會記得該怎麼動,跟打籃球要練習帶球上籃,讓身體的肌肉記憶起來的道理是一模一樣的。至於寫作,現在透過網路要抓到名家的論文非常的容易,只要耐著性子來好好分析論文結構、好好抄寫大家都說寫得精彩的文章,時間一拉長,慢慢的便能將這樣的行文邏輯與文風內化,不再感到失語。手抄乍聽之下是個很笨的方式,但我自己的經驗是,抄抄像是John Sturt Mill的On Liberty真的對於增進寫作能力如有神助。有的時候最笨的方法,反而是最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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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職涯二三事(一):找老師/找學校

聽朋友說起,才知道今年的公費已經放榜了。有一筆錢、不需受限經濟考量,可以按自己的研究志趣挑選博班,而不是哪裡有獎學金就去哪裡,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不過,要怎麼挑選適合自己的博班,這真的也是個大學問。寫這篇文章的目的並不是要提出一個「選擇博班的最佳解」,每個人的研究興趣不同、喜好的文化圈不同、家庭狀況不同,形形色色的差異,你的最佳解往往不會是我的最佳解,寫這種文章沒有什麼意義。這個系列文想要分享的是我自己這些年來覺得如果當年有人可以提點我這些事,我可以做出更好的決定的那些或大或小的二三事。囿於我自身專業與經歷的限制,我的分享會以我自己找哲學相關的研究所為主,與其他領域的友人交換的心得、反思為輔。

至於為什麼是系列文,這是因為真的有太多辛酸血淚了,一次寫盡會太過冗長,不夠聚焦,所以這個系列文的第一篇文章,我想先從那些年我在「找老師/找學校」這事上做錯了哪些事開始分享。

我第一次開始準備出國讀書相關的事情時,是在大二大三。那時矇矇懂懂的,做事情比較沒有方法,所以找學校的方式是透過Philosophical Gourmet這個英語系國家的哲學系排名為依據,把上頭的前五十名的系所師資與專業領域用一個excel表格整理出來,統計每個系所各個領域的師資有多少人,然後在有三個以上專長有涉及我心儀的領域的老師的系所上做特別註記。

當時的邏輯很簡單,排名雖然有他的限制,但我這樣整理出前五十名,雖不中亦不遠矣。但我沒有想到的是,即便是用「形上學」、「語言哲學」、「倫理學」、「政治哲學」這些哲學的子領域去區分,這些子領域本身還有千千萬萬個子題,我這個統計乍看下有系統性、很有邏輯,但對於找出最適合我就讀的研究所一事來說,並沒有太大的幫助。當年我是運氣好,一位在當時與我素不相識的學長主動私訊給我建議,我才真正著手申請第一間學校,然後因為當時英文不夠好,讀錯申請的指示,搞錯截止日期,我十二月不到就拿到offer了,就再也沒有申請其他學校了。

因為這層經驗,我後來決定要讀博士班時,採取的手法就完全不一樣。第一是,這一次我從哲學界的mailing list上的會議訊息中確認我想做的題目是一個on going topic,一年就有兩三個相關的會議,有繼續發展的潛力[cf. Sean Carroll’s Holiday Message]。第二則是,這次的「系統性研究」是透過google scholar, philpaper等等的網站,先搜尋一輪跟我想要研究的題目有關的論文,從中找出主要參與這場論戰的老師有誰、他們的立場是什麼、他們都在哪些學校任職,然後再到他們任職的系所網站上看是否有其他相關領域的老師可以給我second, third opinion還有其他智性上的刺激。我最後就選定了兩個學校,一個rejection,一個offer,然後就去了給我offer的學校了。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當初那樣做也是很冒險。因為我對老師的認識,就只有他的學術論文而已,我不知道到底老師的個性怎麼樣,也不知道老師指導風格。後來我才慢慢意識到,當時給我拒絕信第一志願,我想跟的老師其實不是那麼適合我,因為他是big shot中的big shot,一天到晚飛來飛去,沒有那麼多時間給學生。我傻人有傻福,第二志願的學校給了我一個願意每週都跟我meeting、主動邀請我一起co-author期刊論文、陪著我一起reply reviewer 2,一句一句修改論文的佛心老師。沒有他我真的沒有今天。

不過,整個事情說起來,最幽默的大概是,我後來才知道,我一開始最想跟的那位big shot老師,因為想要多陪陪年邁的母親,每年都會有三個月待在我博班母校所在的城市,而那幾年,big shot老師都是透過我們系上的安排,在我們系上以傑出客座教授名義使用系上的資源、在系上到處走來走去,然後因為他這樣使用資源,所以他也被迫(!)/有義務要看我的論文、聽我的talk,給我feedback……所以在學術能力的培養上,我沒有失去什麼。差異只是我最後畢業的母校在世界排名上比較低一點而已。

人生確實很講機運,但我總會想,如果現在讓我再來一次,我可不可以把運氣的成分在降低一點。這個問題如果是在疫情之前問我自己,坦白說我不是那麼有把握。但現在,我可以很肯定地說,我可以。理由很簡單,因為現在大部分的講座、研討會、工作坊都是以線上的模式進行,我可以免費參加這些活動,「近距離」觀察我有興趣一起合作的老師怎麼參與討論。比方說,這位老師在問答時間時是否都在雞蛋裏挑骨頭,像是恨不得把對方的論文撕爛一樣?還是說這位老師在提出疑問時,也會想辦法給予講者可能得解方,努力想要協助講者把論文改得更完善?我唯一要付出的成本,大概就只有有些活動的時間沒有那麼剛好,需要熬夜,僅此而已。我記得的最近在線上研討會上見到的大師就有倫理學、政治哲學相關的人都一定知道的Joseph Raz、bioethics的Onora O’Neil、free speech 的Rae Langton。如果在以前,要這樣到處觀察,得要付出一大筆機票錢、住宿費,我的家境實在無法承擔。

如果真的要我給一個tl;dr的分享版本,我會說:

1) 訂閱你的學門的mailing list

每個學門都一定會有自己的mailing list,不可能沒有。訂閱了後可以收到講座、研討會等等的訊息外,也可以收到期刊special issue、博士班獎學金、研究職缺等等的資訊。可以知道目前學界關注什麼議題以外,也可以了解目前各個領域的職缺多寡,做一些「入世」的評估。關於mailing list的詳細介紹,我先前寫過相關的文章,我將文章連結附在回覆區。

2) 多參與線上研討會

大部分的線上研討會都是免費的,請把握疫情期間,多多參與。我認識的人(包括我自己在內)都非常希望可以快點恢復實體研討會,疫情結束後可以這樣低成本近距離觀察各個老師的機會大概不會那麼多。日後是否會開始有hybrid模式,線上線下同時進行,不是那麼明朗。

3) 善用學術檢索引擎

很多人用學術檢索引擎只是很單純的輸入關鍵字,得到的資訊還是相對朦朧。但其實,大部分的學術檢索引擎,像是google scholar, scopus, web of science都有支援boolean operator,相關指令用下去,馬上可以限縮檢索出來的結果。如果不知道boolean operator 是什麼,建議google了解一下,這對做(系統性)文獻回顧也很有幫助。

4) 多請教了解國外動態的前輩

「人工智慧」畢竟是有它不可取代之處……其實國外的學生也是非常仰賴師長的推薦以及小道消息,比方說誰誰誰最近拿了什麼grant有錢可以養博士生、誰誰誰人很差、哪裡哪裡給學生的資源比較好等等等的。有些訊息可以公開說,有些訊息不能公開說。所以,嗯。懂?

過幾天我會另外在分享「語言門檻」(又或是語言障壁?)一事。這篇文章我會預計會帶到一些我與其他也在國外的人文社會學科的朋友這些年下來得出的一些小心得、到非英語系國家就讀需要思考的一些事,協助大家在選擇留學的國家一事上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我另外也會簡單分享幾個有效率的加強外語能力的心法,希望能幫助大家日後在國外即便打不還手,但被罵,還是知道怎麼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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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n Carroll’s Holiday Message

 聖誕假期前的mindscape滿有意思的。與平常的節目不一樣,這集Sean Carroll談的主軸不是某某科學或是哲學領域,而是分享他作為天文物理學家,一路走來的心得。雖然我與他的專業領域差異非常大,但他提到的許多事後諸葛分析,聽了還是非常心有戚戚焉。因為腦力有限,就簡單寫下幾的我聽了特別有感觸的點。

1) 世界上沒有完美的地方。

只有大學部的學校有只有大學部的好處,但也有壞處;有研究所的學校有有研究所的好處,但同時,也有他的壞處。

Sean Carroll大學時是念只有大學部的大學,在這樣的環境裡,因為老師也只有大學生可以教,所以作為大學生可以得到老師比較多的關注。但這樣的環境也有壞處,其一是因為沒有研究所,所以也沒有機會詢問念研究所的學長姐念研究所是怎麼一回事。Carroll就提到,他一開始根本不知道一般狀況來說讀研究所不需要花自己的錢,他不知道原來這世界上有很多系所會有獎學金機會、美國版科技部也有全獎機會可以申請,也不知道就算沒拿到全獎,也可以教教助教課之類的來支應生活費。其二則是因為沒有研究所,所以很多研究所的進階課程他都接觸不到,去哈佛時他很多同學都在修更進階的課了,他卻得從基礎開始。

但這也不表示他當初如果念有研究所的大學就會比較好,因為在這樣的環境裡,老師可能光是指導自己的研究生就忙不過來了,人都只有二十四小時要吃喝拉撒睡,能夠給予大學生的心力實在是相對有限。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在這樣的環境底下成長茁壯、更能面對之後研究所的新挑戰。

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環境也有各自的優缺點,這點是以前在台灣時比較不常思考到的。聯考就是按照分數排,好像只有一個單一的標準似的。我自己整個走過一遭,也讀過世俗眼光中的世界名校後發現,事情真的不是這個樣子。在所謂的世界名校,我認識了滿多沒有獲得良好指導的朋友,許多人最後就選擇去做學術以外的趣事(其實也不賴,身心健康比什麼都重要)。也有些朋友到了在台灣相對不知名的學校做研究,但友善的環境與老闆的關懷,研究越做越好越做越有心得。如果開心是最重要的,那找到一個可以讓自己身心自在的地方,比什麼都重要。不過,在所謂非世俗的名校做研究也未必可以得到好的指導就是了…這很吃人品看運氣…

2) 學術職涯真的非常講運氣。

Carroll當時申請了幾個學校,就領域契合度來說,首選就是哈佛跟MIT。可是當時哈佛告訴他,他們沒辦法給他錢讀研究所。這也不是說Carroll有什麼不好,單純就是,哈佛沒錢養所有他們覺得不錯的學生。而且,他們也沒有收過從Carroll的大學畢業的學生,他們不大知道要怎麼處理這個狀況。但最後,Carroll申請的美國版科技部計畫的錢開獎了,他中獎了,所以,他能到哈佛了。但他當年沒有中這個獎的話呢?

後來在哈佛,他跟其他合作者一起發表了一篇對當時的物理學界來說有些驚天動地的論文,他也因此在找博後工作時非常順利,因為每個學校都對他做的東西很感興趣。但好景不長,在他做博後的階段,物理學界的關注焦點轉向了,大家瘋的東西他只有略知一二,沒有任何發表,從人人都想要搶的當紅炸子雞,變成沒有一個學校願意給他面試機會。

他能走到現在,在Cal Tech當教授,是因為在他職涯最低潮時,學界又意外有了個發展,然後因為那個發展,突然之間,他的東西又變得好重要好重要,突然之間,他又有人要了。這跟他的研究做的好不好沒有什麼關係,因為做得好是基本的。突破僵局的關鍵,運氣成份佔了很大一部分。要是他當時的博後做完,都還沒有人做出又把風向帶到跟他領域相關的研究,Carroll可能連當個萬年博後都當不成。

3) 追夢之餘最好也要實際。

Carroll也提到,雖然很多人會有曲高本來就寡合,不在乎自己的研究是否與當前學界主流有互動的浪漫想法,但他自己總是建議學生,有那麼多有趣的問題可以問,何不問一個自己有興趣,而且主流學界也有興趣的題目。

聽到這點,真覺得,他是個好老師。畢竟,笑著鼓勵學生追夢,到時候餓死的也不是他,他何必冒著讓學生覺得他市儈、膚淺的風險,說這樣的話呢?

podcast的後半主要就轉回物理了,或許要物理人聽了才會比較有感覺(我是整個有聽沒有懂XD”)。但前半段的分享,實在句句血淚,我想不出有哪個領域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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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作為一個職業

 中文世界中比較少有從台灣人的角度去書寫的「哲學作為一種職業」的分享,幾經思索後,決定寫一下我這幾年來找國外教職的經驗還有感觸,希望對想要找國外的哲學教職的朋友有幫助。我的經驗是「我」個人的經驗,所以一定是囿於我自身所處的環境以及接觸到的人事物,因此有一定的偏頗之處,還希望這篇拋磚引玉,能夠有更多朋友一起來分享找國外教職的經驗。

哲學界的第一世界(i.e. 歐美加澳紐)長期以來,相關職缺都是處於僧多粥少的狀態,加之各個學門高度專業化這點,即便是已經坐在資方立場的search committee幾次,可以從資方的視角看到比較多資訊的學界先進,也沒有能力提供求職的最佳策略——每個人都是有限的個體,有限的個體不只是思維能力上有限,擁有的經驗也是有限的,對於未來學界職缺會怎麼開設的預測能力,更是有限(誰會知道2020年會有可樂那呢?)。

面對這樣的問題,許多已經有了工作的人給與還沒有工作的人的建議就是「那你就都投」。這個作法背後的邏輯很簡單,既然我們的理性能力與經驗都極其有限,那就不要去預測哪樣的工作自己比較有機會爭取到,只要有缺就投,跟買樂透有點類似,有買有機會,更何況,投履歷又不用報名費,不投白不投。而且,投了沒有上,給建議的人不用負責,可能會上的但是沒有投,那感覺就整個不一樣。我猜想,這是為什麼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網路上看到有人說自己投出了上百個職缺最後只有一兩個面試機會的原因。

這個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我自己實際去操作一陣子後,實在覺得這真的是個垃圾到不行的建議。尤其是當我看到有些出於好意、想要鼓勵女性的人說:「just think about what a mediocre white man will do」,要人反正就都投時,我的頭無法不痛起來。

這個策略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有比錢更珍貴的資源——時間。投履歷這件事情不花錢,可是要認真弄好一份履歷,非常耗時。

以哲學界的入門層級工作來說,不外乎助理教授以及博士後研究員這兩大類,要爭取助理教授的職缺,除了學術履歷、推薦信、未來的研究計畫(必須跟博論的題目相關可是又不能一樣)、至少一份代表著作等這些可以反覆使用的資料之外,有些第一世界的學術機構還會另外要求申請者另外寫一封cover letter(有些地方叫motivation letter),請申請者很快速的解釋為什麼自己跟這個缺簡直是天造地設,自己又是出於什麼樣的動機想要爭取這個機會。因為每個系的走向略有不同、系上的老師每個人的專長也都不盡相同,這份文件如果真的要認真寫,要花很多時間去系上的網站上一個一個看每個人的專長跟發表,這樣才有足夠的資訊可以說明自己跟誰誰誰的專業領域可以在研究上或是教學上相輔相成。一個小的系所,系上的教職員少說也有十多個,大一點的系所,系上常會有有二三十個老師,光是把所有人的cv一個一個看過去,篩選哪些老師跟自己有合作研究與開課的機會,可能就要花上一兩個小時了,這還不包括更深入的去看自己篩選出來的相關教職員的論文的abstract、開始撰寫自己可以如何與哪些老師合作研究與開課等等的,有些學校所在的國家很grant driven,所以還要特別準備一段自己擬定的搶錢大作戰計畫書(註一)。

至於博士後的研究機會,雖然博士後與爭取tenure-track的助理教授比較起來,競爭比較沒有那麼激烈,但是爭取競爭比較不這麼激烈的博後的機會的時間成本其實比爭取助理教授要來得沈重。因為博後機會主要就是兩種,一種是校方或是系方或者是某某慈善單位之類(註二)一直都固定會有的、任何在相關領域的人都可以來申請的博後機會,這種機會因為沒有限定題目、自由度高,所以競爭的人自然很多;學界內比較大宗的博後機會,主要經費來源是某某老師或是研究團隊申請到的grant,這種機會因為是在某某計劃案底下,題目的大方向已經定好了,所以能競爭這樣的缺的「即戰力」相對少,畢竟案子通常二到三年,要馬上看到論文績效,競爭因此相對不激烈。但是相對不激烈歸相對不激烈,作為一個求職者,要說服研究團隊自己確實是即戰力,通常得要花大量的時間針對這個研究計畫另外再寫研究計畫,讓研究團隊評估自己是不是可以一加入就開始論文連發。因為每個研究計畫取向不盡相同,常常會是投一個計畫就要寫一個計畫,投三個就要寫三個,而一個穩妥的、有競爭力的一千字英文字的規模的研究計畫,我的經驗是至少要花上兩個禮拜去做基本的文獻回顧跟書寫。

也就是說,爭取哲學界的學術工作,從時間成本上的考量來看,只有很花時間跟非常花時間兩種。在僧如此多,粥如此少的狀況下,如果不花時間去客製化每一份申請文件就送出,那跟去買樂透時,規定說要勾選六個號碼,自己卻只勾選五個號碼一樣愚蠢。這樣根本不可能會中獎。當然,這樣講有點武斷,可能就是有那麼個萬一,但是當這個萬一出現時,神智清明的人應該會反過頭來問,究竟是怎麼樣的單位,會desperate到shortlist送出這樣子的申請文件的申請者…?

另外,既然已經知道僧多粥少是個事實了,那我們合理可預見,當一個tenure-track的職缺開出來說他們「偏好」有normative ethics專長的人,那一定會有專長「就是」normative ethics的人去爭取,專長只有bioethics或者是metaethics的人,雖然研究或多或少會碰到normative ethics的邊,但跟真正在做normative ethics的人就是會有落差,爭取到的機會不是沒有,但期望值真的偏低。以有在search committee過的學界前輩給我的資訊來說,一般而言overall ranking top 100的學校的哲學系開出來的tenure-track助理教授缺,申請書至少超過一百份,兩百多份是正常。

我自己的經驗也是如此,剛畢業時笨笨的,覺得反正就都投,然後就收到了「真不好意思我們這一輪有222個申請者,大家真的都很棒棒,可是我們時間有限真的不可能邀請所有人來面試」的有稍微客製化的罐頭信。222這個數字太過精美太過震撼,讓我到現在都還記在心裡難以忘懷。

這也是為什麼我現在對於網路上常見的「just think about what a mediocre white man will do」感到非常的感冒。第一,這個建議既racist又sexist,第二,yes, I can imagine what a mediocre white man will do, and I also can imagine that that mediocre white man won’t get himself anywhere, so why should I do what a mediocre white man does?

驚覺到這個反正就都投是個爛到不行的建議後,我後來自己頓悟出了一個比較能夠顧及時間成本又不會因為自己覺得我就爛而錯過良機的方式:直接寫信問。

簡單來說,因為學術界的就業市場媒合機制爛到有剩,所以資方也非常害怕會不會最後沒有適合的人來投(研究計畫底下的博後缺確實可能遇到這個問題,因為真的太專太niche了),所以徵才的廣告上通常都會寫的比較廣一點,然後當然,每個人都希望吸引到優秀的人,所以當然每個廣告上都會有什麼strong publication record in (top tier) peer-review journals,但到底要剛畢業的人的publication要多strong其實也很難給個明確的量化標準,從系方的角度來看,他們反正就是多收幾份申請,到時候看狀況,人很多也可以直接用cv快速刷掉跟他們偏好不符合的(註三)。

寫信的好處就在這裡,直接單刀直入去問你們到底要什麼、我這樣的資歷你們會考慮嗎?我自己的經驗是,search committee的總召通常都會直接說他們最在乎的是什麼、這樣的資歷他們會或是不會考慮。好比說,雖然是入門級的助理教授的職缺而且專業領域完全契合,但他們可能偏好已經有過兩三年博後經驗、有很多國際合作經驗的人,又或者是他們偏好有申請過grant的經驗的人等等的,每個系所要的真的不盡相同。如果沒有回信,那也不錯,因為大家都知道求職困難、後進的焦慮,廣告信上說有任何問題都可以寫信問,但寫了卻是已讀不回,不也透露了很多事情?——不回信不只是說明了自己大概沒有機會,還有這位總召的人格特質。我自己是不會想要跟這種人當同事。

總之,我自己找哲學界的第一世界的學術工作的經驗總結下來,大概是這樣子:

(一)如果沒有任何single author作品且不是業界的名校,把時間這項珍貴的資源通通花在把第一篇single author的作品生出來應該是比較明智的選擇。因為,如果目標是繼續待在第一世界,以目前僧多粥少的狀況來看,不是名校且沒有任何publication,要爭取到在第一世界的博後缺的機率近乎是零(註四)。

(二)如果有沒有任何single author作品但是是業界的名校,可以認真投跟自己領域高度相關的博後缺,tenure-track助理教授機會在這個世道來說,還是比較渺茫,建議與指導老師或mentor討論一下要不要投入時間成本在這上,還是說把時間拿去衝論文發表會比較好。這是因為,大家當然知道初出茅廬的博士生的論文發表的量、拿過的external funding當然不能跟已經做過博後四五年的人比,所以很多廣告上也會說會按照職涯的階段去做相應調整(relative to career stage),所以一個一畢業就有一篇在a*期刊的人跟一個畢業四五年有兩篇在a*期刊的人比,前者不一定馬上會被刷掉,因為一畢業就有發表在a*期刊的人當然在這個職涯階段來說是很有競爭力的,所以,能的話,跟有在search committee過的mentor多討論一下會比較好。

不過我是覺得,其實只要去看一下近幾年拿到自己在考慮的那個系所的助理教職的人的cv,心裡大概就有個底了——如果你發現你想投的那間學校先前錄取的助理教授學經歷海放你,那真的也不用覺得自己有投有機會。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都是publication。no publication no talk。而從送稿到最後正式放到期刊的網站上一般至少要半年來說,把時間花在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機會而不是認真數p是真的非常不智。

(三)如果基本的條件都具備了(學位已經到手、有至少一篇single author的paper了),但是看廣告信看不出個所以然,就直接寄信問清楚,不用自己拼命的小劇場、猜心猜半天。這當然不是說任何蠢問題都可以寄,寄信還是要慎重。大家看得出來這信是已經先深思熟慮過了還是來亂的。

我自己沒有太多被第一世界的學校shortlist  tenure track助理教授的經驗(博後到是有幾個),不過我有個有趣的before-after經驗,或許可以給大家參考一下。

那個好心的告訴我有222人申請的那間學校,是哲學界內大家多少有聽過的學校,同時在諸多不可靠的世界大學排名中,也穩定排在世界百大內,我第一年時直接被刷下來,但是隔年他們剛好又開我這個領域的缺,這次再投我就有被shortlist拿到第一輪的面試。

我能想到的因素主要就三個,第一個是第一年的時候我還沒有正式拿到博士學位就投,從資方的角度來看,我當時就是還沒有拿到學位、相對高風險的人,其他還有221個人,誰要賭一個還沒拿到學位的人?第二個則是論文出版數的變化,第一年時我的出版狀況是一篇single author兩篇co-author在業界內的好期刊,第二年則是又多了一篇single author跟一篇book review在業界內的好期刊,但我自己覺得book review應該不是重點,畢竟很難在book review裡面提出什麼創見,學術界在乎的是originality。最後則是教學經驗,比起之前投,後來這次投履歷時又多了更多教學經驗。總結來說,我想讓我拿到助理教授的面試機會的關鍵應該是學位跟N>=2 的single author的作品,證明我有能力獨當一面(註五)。但我的經驗真的很有限就是了。

這邊沒有討論到所有的入門層級工作,比方說adjunct或是visiting assistant professor,以及牛津跟劍橋的Junior Research Fellowship就沒有cover到。adjunct跟vap我自己沒有相關的求職經驗,而且,我想,會看這個粉絲頁的朋友應該大部分都沒有外國國籍或居留權,對沒有外國居留權的台灣人來說,真的也沒有太多爭取這些機會的餘地以及意義。至於Oxbridge的JRF,他們性質很特殊,申請也非常費時,建議查詢看看之前拿過JRF的人他們的學經歷,自我評斷一下自己有沒有機會,如果覺得有,那再跟指導老師或mentor問問看他們知不知道JRF的玩法,如果老師他們剛好都不曉得的話,那你應該也沒有什麼機會。

註一:荷蘭就會非常在乎新科博士有沒有拿到荷蘭版的科技部計畫「VENI」的潛力,但美國的教學型liberal arts college就不在乎這事,他們是真的比較注重教學,但他們的教學負擔也會真的很吃重就是了,而且寫他們的motivation letter要花很多心力,他們會很想知道你到底為什麼會想要去他們那裡教書,當然不能寫因為我需要一份工作,要各種花式稱讚花式吹捧……總之,這個些事情因國家、學校性質而異,要多做一些功課。要了解這些東西,真的不是普通的耗時。

註二:比方說歐盟的Marie Skłodowska-Curie Actions就是不分領域不限國籍大家都能申請,但也因為這樣,這個機會非常的競爭也非常的看運氣(你不知道會不會被根本不是你的領域的人審到),除此之外,像英國的Wellcome Trust Foundation每年都有兩輪的申請機會,只要研究計畫跟bioethics有關的都可以申請看看。每個國家或多或少都有這些東西,不過這種外部單位的機會,通常都要自己先找好願意收留自己的校系跟supervisor,學校跟老師那邊也要出非常多的文件來向這些funding bodies解釋為什麼某某某真的非常適合來這邊做這樣那樣的研究,還要說明某某某為什麼會是這個領域的明日之星之類的,所以這方面的機會要及早去跟自己心儀的收容中心聯絡,看他們有沒有意願收留自己。整個過程當然非常的耗時耗力而且運氣成份也是很大——首先,要找到自己能申請的機會,其次,要跟可以收留自己的單位還有老師聯絡,再來,要開始寫官僚文件以及按照對口單位的要求編輯研究計畫,最後,還要面試。

整輪下來從開始聯繫到通知結果,常常超過半年,然後最後收到結果時可能各種傻眼。我聽過最可怕的鬼故事(真實故事)是,某某教授(full professor)寫了一個bioethics的研究計畫,後來開獎時發現沒中,因為其中一個reviewer說某某教授是philosopher不是bioethicist,這個案子某某教授沒有專業知能可以執行。酷吧!根本是那個reviewer沒有專業知能來審某某老師的計畫,但那個reviewer就是可以這樣亂dis別人明明寫得很好的計畫。鬼故事族繁不及備載,僅挑這個最具代表性的分享。

註三:根據我的mentor的說法,他們在審申請文件時,第一輪就是看cv,每份cv給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分鐘,大部分的人在這關就會被刷下來了。大家會有聽過的第一世界的學校,search committee看的重點就是畢業學校、論文發表(以及你是發表在哪,太次的、沒聽過的,基本上是扣分)、有沒有拿過external funding(評估未來幫系上去外面要錢的能力有多強)。因為大家不會花太多時間看,所以這幾個資訊一定要塞進第一頁,而且排版一定要簡潔美觀大方好讀,稍有紋飾卻又不過度花俏使人心生厭惡。過了這一個聽起來非常膚淺的第一關後,cover letter跟研究計畫等文件才有見光的機會。

此外,因為這一關就是如此的膚淺,所以發表在第一世界的人沒聽過的期刊著作、翻譯著作、book review都不會有太大的加分效果。哪些期刊是有幫助的期刊業界是有一定的共識的,如果不知道的話可以用journal ranking跟 Leiter’s Report這兩組關鍵字 google一下,Brian Leiter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做一次民調。很多人討厭Leiter做這些事情,但其實他的blog上的評比跟大家自己心裡的排名不會差太多。不過當然有些比較specialised的好期刊Leiter’s Report沒有討論就是了,但我想,都知道是好期刊了,那就投啊,Leiter’s Report本來就只是參考而已。至於翻譯著作跟book review沒有太大的加分效果的原因是因為lack of originality。這聽起來是好像滿殘酷滿膚淺滿白人中心主義的,但是這是人家的場子,只能照人家的規則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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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er, Drifter, or…?

 高等教育作為一種產業發展到現在,在每個國家遇到的問題雖略有不同,但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好比說專任教職稀少,仰賴大量低薪隨時可打發走的兼任講師來教書、老師利用權力關係不對等剝削學生、系所為了錢設立品質堪慮的學程招攬學生等等的,這些問題不斷地在諸多的已開發國家(aka學術界的第一世界)上演。

對許多不想當個隨波逐流的drifter的人來說,這意味著,如果想要追求智性上的啟迪從事學術工作,就得無奈地將自己暴露在各種風險以及壓迫之下——比方說,咬牙堅持,在各個大學當鐘點兼任講師,教無定所,連張辦公桌可能也都沒有。更絕的是,有的學校不只連張桌子也不給,兼任教師可以卑微到連圖書館的借閱館藏的權限也沒有。有的人則是不斷地為了兩年期、三年期的短期研究機會,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承受找工作的焦慮、玩一次以地球為尺度的大地遊戲,才剛長一點根,就又被連根拔起,然後還得安慰自己,自己至少還有工作、這是dream big得付出的代價。

我也曾經陷入這樣的二分法,以為若不當個dreamer,我就會變成一個自己看了討厭的drifter,但是幾經思量,我發現這樣的二分法毫無道理。沒有道理的程度像極了宣稱這世界上只有藍色與綠色,不是藍便是綠,完全忽略了其他顏色的可能。不當drifter,也可以當個很會找浪來衝、自得其樂的surfer啊。

我很幸運在十幾歲時就遇見了一位思想非常宏大而且不拘泥於陳規的朋友。許多人都非常訝異他後來沒有繼續走學術界,但每個向他細問的人,沒有一個不對他超脫於世俗的見解感到讚同(必須做實驗的朋友則是感到羨慕)。簡單來說,這位朋友他感興趣的課題是極為高深抽象的純理論領域,全世界可以了解他的研究在做什麼的人屈指可數,如果他未來要找研究職以此為生,餓死的機率太高了。所以他決定反過來操作,先賺錢、早早退休,然後就可以愛做什麼研究就做什麼研究、不用被剝削、不用為了學校的KPI寫亂七八糟的grant proposal、不用被捲入莫名奇妙的派系之爭、也不用被不讀書的學生浪費自己的時間。堪稱完美。

後來他真的按照這樣的規劃操作,躲過了各種暗潮洶湧,也與許多還在學界內的朋友保持合作。引介給他教的學生,也都是數一數二的天才。他證明了傑出的教學與研究都可以在大學之外達成給所有人看。

也是因為看到朋友這樣快樂地沖著浪,自己也下海在體制外教書做研究過一段時間,發現真的可以這樣搞,我後來才敢回到學術圈抓浪,確保勢頭不對時能夠往別的地方游去,與學界的各種剝削保持安全距離。

在時代的巨浪面前,每個人都無比的渺小。因著可樂那狂潮,光是澳洲高等教育界就預計將刪減兩萬一千個職位。在這個狀況底下,兼任講師大概是連時薪也領不到。不是直接不續約,就是給校方用禮教來吃人,被要求做做功德,共體時艱,免費幫忙線上教學;為了爭取日後繼續教書的機會、博取好感,相信很多人會咬牙接受。然後管理階層依舊年薪百萬美元。

許多拿continuing contract的研究者也已經接到通知,下個學期將要承擔更加沈重的教學責任。合理可預見的,許多人的研究產出KPI將會受到衝擊,無法達標,又給了校方理由將研究相關的經費扣起來,使得做出好研究又變得更加困難,讓學界既有的惡性循環,更加擴大、更加惡化。

至於新科博士,沒有職缺就是沒有職缺。研究再好,教學再佳,沒有職缺就是沒有職缺。這個世界真的不是meritocracy,這個世界是merilottery,merit只是是拿來買樂透的點數而已,能否得到教職,時也命也勢也,運氣成分真的很大。而可樂那已經將爭取到至如史丹佛等校任教的機會的機率打成了圓呼呼的零了。零啊。

高教崩垮掀起的波瀾前,我們真的都太過渺小。這已經不是拿安貧樂道來麻痺自己就能解決的問題。逆勢而為,對這一切的問題採取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我七百我驕傲的態度,與其說是dreamer,更像是daydreamer——真正的學術界跟幻想出來的學術界,有非常大的差距。

台灣因為防疫得宜,不若歐美遭受巨大衝擊,尚且還能在網路上有只給兼任教師六七百的鐘點是否是在羞辱人(當然是,台北的兒童才藝團體課,一個小朋友上五十分鐘就要多少錢了⋯⋯)、老師是否可以公開罵學生不認真不用功(論語都公開罵宰我糞土之牆了,到底為什麼不能罵⋯⋯)等等等的討論,實屬幸運,因為歐美學界已經直接沒有這些問題可以吵了。

或許是我貪婪吧,尊嚴與理想我都要。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實際加上備課還有批改作業與考卷的時間的話時薪低於法定最低薪資、比去小七打工還不如的工作。我大學時家教人就收一小時八百了。大學鐘點兼課的機會?Thanks, but no, thanks. 

肯定我,就給我錢[註一]。

註一:[3] 澳洲「助教課」的薪水普遍來說是這樣算:以一門課教兩堂一小時助教課來說,第一次教的那堂課會給兩小時備課,第二次則是給一小時備課,所以兩小時的助教課,實際會給五小時的薪水。改作業跟考卷的時薪另計,不過改作業跟考卷的時薪非常的差就是了,所以大家還是會上街抗議,不會摸摸鼻子說有給就要感恩。

順帶一提,有博士學位的助教一小時的時薪大概是五十多快要六十塊澳幣,沒有博士學位的則是四十多快要五十澳幣。澳洲的大麥克套餐十塊澳幣出頭。所以我在澳洲時願意接助教課。

學術作為一個職業 Wissenschaft als Beruf

哲學界這週最大的新聞,大概是Arizona 的哲學系因為財政困難,所以決定尚未被正式接受的offer,獎學金的部分一律直接先取消吧[註一]。雖有點「wow」的感覺,但情緒倒也沒有太多起伏。

早在一月初時,與幾個朋友就開始在討論,這波疫情沒有即時控制下來的話,會有學校票軋不大過來。畢竟,許多學校的財政高度仰賴國際學生的學費,一下子那麼多金主不能來交錢,現金流出事也不太值得大家意外(至於為什麼搞成這樣,我也很想知道)。只是,我們萬萬沒有沒有想到的是,開第一槍的會是在哲學界中享有一定聲譽的Arizona —— 在最新的Philosophical Gourmet總體排名中(如果排名有任何意義的話),Arizona在英語系國家中的哲學系排名排第十八名,算是前段班的(多前段?劍橋哲學系排在其後,在英語系國家的哲學系排名排第十九名[註二])。

心情很平靜,理由其一當然是因為早就預想到,但更大的原因,大概是我已經能坦然接受,學術就是個職業一事,以及學術圈作為一個職場,其中運作當然也是不脫錢、錢,以及錢。

學校沒錢,當然就是要找地方省錢,至於手段道不道德,這就是另外的問題了:拿非典型雇用合約的,反正沒班上也就不需要按時薪給錢;約聘的當然就不要續聘;還沒發出去的獎學金能快點取消就快點取消;提升等的申請當然能推拖拉就推拖拉;醫療保險等等的東西可以快點刪掉就快點刪掉,諸如此類,都是很能料想到的手段。

事實上,早在可樂那爆發前,就已經有些學校為了省錢,採取總總手段,只是圈外人比較無從一窺究竟罷了(尤其,中文世界本來就比較少探討歐美高教「產業化」的深入報導)。好比說,為了省錢,所以有些學校要求授課教師也要自己親自下海來負擔部分的助教課(然後出版學術作品的KPI還是沒調整);為了省錢,所以有些學校不再給予兼任研究人員使用圖書館與資料庫的權限(這樣是可以省多少錢呢?);為了省錢,所以有些學校聘用大量兼任/約聘教師,就是不開正職的缺,等等等的。身在其中者,無一不知這個高度商業化、商品化的「高教產業」所仰賴的體制,是承受不起考驗的,而這突如其來的可樂那狂潮,可能成為壓垮這個產業的最後一根稻草。

Daily Nous上不少「Arizona怎麼可以這樣」的留言,但或許,因為沒了Arizona的獎學金機會而選擇不讀博士班的人,日後回想起來會覺得賽翁失馬焉知非福——今天是獎學金,明天就是就業機會;早些時候轉換跑道,未來還是很寬廣的。

哲學學術圈就只是眾多職場中的其中一個職場而已,真的無需對這個滿口仁義道德卻放任剝削橫行的圈子有任何忠誠與留戀。若有不錯的「公司」提供不錯的工作機會,那當然很好,但如果放眼望去,能爭取工作機會的「公司」都不是太好、工作也沒有任何保障的話,真的不要委屈自己。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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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門的阿宅怎麼知道天下事 – Mailing List

 懶惰,雖然不是唯一一個推動文明進步的因素,但絕對排得上促使文明演進的前三大動力。

雖然我一年大概也會給兩三場talk,但我其實很懶得主動去找發表的機會,我都是靠學界的mailing-list來「被動式」投稿。這邊所謂的mailing-list,其實就是個學界的懶惰鬼們想要拜活動開同樂會卻又懶得一個一個mail人、問要不要加一弄出來的東西。基本概念是這樣,找個地方、弄台收發信伺服器、開個可以專門收信轉信的信箱,只要有任何人想要開party就寫信到那個信箱,然後那個信箱就會自動轉寄開party的訊息給所有在通訊錄上的人。

以前不知道有這個《阿宅通訊》時,以為世界都是停滯的,每天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宅太奇怪所以沒人可以一起取暖,後來發現這東西,在網頁上填上自己的信箱後的瞬間,突然間世界的齒輪好像都開始轉動起來,每天都收到好多信,讓我驚嘆「天啊我這人其實還滿正常的,怎麼會有人做這題目啊!」

雖然每天都會收到一堆信(所以我另外開了一個信箱當作《阿宅通訊》信箱,讓他們不會把我其他重要的信件給淹掉了),但總體來說,刪信的煩躁感跟從信件中獲得的啟發比起來,根本不構成任何問題。

Fig 1. 我專門收mailing list寄來的信的信箱,不這樣跟別人的通信會被淹沒

以今天來說,”when things turn ugly”的會議介紹就讓我覺得滿有意思的。在會議介紹中,他們提到歡迎「憤怒以及價值認知」、「憤怒作為一種德性」等的討論,我確實之前就有想過可以這樣去討論憤怒,但我還真的沒想過到底要怎麼區分anger, rage, fury, wrath, indignation, frustration, irritation, 以及 resentment,也算是從這短短的call for paper中得到了一點啟發。

除了這樣的啟發之外,這些信件也讓我無痛掌握目前大家最關注的討論有哪些。像是移民、假新聞、民主制是否真的legitimate等等的,這幾年都有非常多的研討會跟特輯(special issue)。大概就像是二十世紀許多人在討論國族主義、論證帝國的不可欲,而我們這個時代的任務,就是討論人口的流動、反思國族與民主的意義吧。

雖然沒有subscribe mailing-list也不會死人,但沒subscribe,真的是錯過滿多對自己可能很有用的資訊。對於有志學術的人來說,錯過的就是研究所獎學金的機會、了解自己有興趣的題目別人是不是也很有興趣(如果是零的話,可能要想一下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想走學術職,這可能間接表示即便自己做出石破天驚的研究,也沒有相關的職缺),而且,沒參加到同樂會請其他阿宅批評指教,一個人埋頭苦幹改論文,是真的比較辛苦一些。

總而言之,作為一個懶惰的阿宅,subscribe mailing-list,Z>B。按照我對我其他學界朋友的(懶惰程度的)了解,這種東西大部分的學門都會有,不是只有哲學界才有。光哲學界來說,除了Philos-L還有APhil-l等mailing lists。如果你也常常空虛寂寞覺得冷,不妨查查看、問問看自己的學門的mailing-list怎麼subscribe。subscribe後,你可能也會跟當年的我一樣覺得打開了新世界的門,突然覺得各種溫暖各種不寂寞了。

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