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Roe v. Wade – justifications and their moral plus legal implications

 美國最高法院最近推翻Roe v Wade一事,對我來說,除了其對女權在實務上必然帶來的衝擊之外,更讓我輾轉反覆的,其實是論理層次的問題。

我關心的「論理層次」,是指支持以及反對墮胎的論證具體所引用的理據。我之所以關心這個問題,主要原因是因為,支持墮胎與反對墮胎不是只有一個方式,但是不同的理據的強弱以及各自會遭遇到的困難不盡相同,因此,即便是支持墮胎,要也要非常小心自己支持墮胎的理據會不會「引狼入室」,被用來支持一些自己不想支持的行為。好比說,殺嬰(infanticide)。

怎麼說呢?

我們可以從反對墮胎的經典論證架構看起:

前提

一) 人皆有生命權

二) 人皆有身體自主權

三) 生命權遠較身體自主權重要

四) 胚胎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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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

一) 因此,胚胎有生命權(根據前提一與前提四)

二) 婦女不能訴諸身體自主權來證成其侵犯胚胎生命權的行為(根據前提三與結論一)

針對這個經典反墮胎論證,一個很常見的回應手段即是針對前提四去做攻防。比方說,我們可以進一步區分人類(human)與具有道德人格的人(person)的。所謂的人類,只是任何在生物學意義上從屬於智人的生物,所以只有受精一天的受精卵,也是人類。但是道德討論上真正有意義的,是後者,是有有道德位格的人(person)。許多學者,像是Peter Singer,就認為要有道德位格,這個生物必須具有一定的認知能力,像是自我覺察的能力(self-awareness)、計畫以及在乎自己的未來的能力等等等的。

所以從Singer的角度看來,胚胎自然不是有道德人格的人,也因此,墮胎自然沒有侵害任何「人」的生命權。只是,由於Singer的論述奠基在認知能力,援引Singer的論述去支持墮胎的話,會導致殺害新生兒也是道德上可允許的的結論。這是因為,Singer所提及的這些認知能力,乍看之下要達成的門檻沒有那麼高(事實上,Singer就是用同樣一套標準去論述何以諸多動物有動物權的),但以目前我們對人類新生兒的認知能力的了解來說,新生兒要出生數週後才具備Singer所提及的這些能力,也因此,用Singer的論述去挑戰前提四,要付出很大的代價(接受殺害新生兒也是道德上可允許的此一結論)。Singer本人接受這個結論——殺嬰這個行為本質上是道德上可允許的(因為他們的認知功能根本沒有發達到會在意自己的未來等等的),我們之所以不接受殺嬰這個行為,是因為這會傷了嬰孩的父母的心。

Singer對於不雙標的追求,使得德國的學校邀請他去演講時,被大肆抗議(想想二戰時德國做了什麼,不難理解),要去普林斯頓接任教職時,學校的Trustee甚至威脅以後不再捐錢給普林斯頓。我作為一個內心小警總常常出來巡邏的卒仔,對他的的堅持,是真心誠意的非常敬佩。

雖然我可以理解Singer為什麼不覺得殺嬰本質上有問題,但我的「!!!囧rz」感,總讓我覺得這哪裡有問題。要支持墮胎,是不是用別的角度去論述,會比較好?

Judith Javis Thomson經典的A defense of Abortion,就是直接不去討論胚胎是否有無生命權,為了論述方便(for the sake of argument),她把這個前提通通讓給反對墮胎的那方,她大方「假定」,胚胎皆有生命權,即使是才剛受精一天的也都有。

Thomson的論述精闢在於,她不需要去處理什麼時候人類會有道德位格的劃界問題,她只要攻擊前提三就可以了:「生命權真的遠比身體自主權重要,重要到可以訴諸生命權去侵害他人的身體自主權嗎?」倘若我們的答案為否,那麼,最最最重要的結論二,也就是「婦女不能訴諸身體自主權來證成其侵犯胚胎生命權的行為」,就會因為前提三失效,而跟著不成立。

這就是Thomson的經典思想實驗「拯救小提琴家大作戰」要達到的目的。在這個時想實驗中,小提琴家與被綁架的民眾都有完整的生命權,所以沒有什麼小提琴家到底是不是人的問題。Thomson藉此論述,即便小提琴家確實具有完整的道德人格、有生命權,他的醫療團隊也不能夠為了保全他的性命而犧牲掉別人的身體自主權。Thomson這個論述策略,就不會碰到Singer的論述策略會碰到的殺嬰問題。

我之所以會對Roe v Wade論理層次的問題感到如此焦慮,主要的原因在於,在哲學上,這些理據差異以及相關後果,直接立即的影響,其實也就只是學術討論的風向而已。但是在法律實務上,一樣的墮胎法,不一樣的論述,對實務會有不同的影響。

最近同事便告訴我,荷蘭的墮胎法規雖然在歐洲來說是非常自由開放,但荷蘭墮胎法規所訴諸的論理依據,並不是身體自主權,而是胚胎是否具備在母體外存活的能力(viability),這也是為什麼荷蘭目前允許婦女在24週前施行人工流產(胚胎通常要到24週才具備在母體外存活的能力)。不難發現,這個立法的邏輯,還是在胚胎是否已成為具道德位格的人上打轉。但是,是否具備在母體外存活的能力一事,不能單就胚胎發育程度決定,沒有保溫箱等等的現代科技,三十週的早產兒要存活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也就是說,在討論胚胎是否具備在母體外存活的能力一事,必須要將科技層次拉進來看。一但我們將科技層次拉進來看,不難推論,胚胎在母體外存活的週數並不是一個定值,而是一個會隨著未來醫療科技進步而跟著縮短的變量。荷蘭如此立法,按道理,未來荷蘭允許墮胎的週數也應該跟著下修。這顯然是一個任何關心婦女權益的人都不願意接受的結果,而這也是為什麼我同事目前手上的其中一個研究案,就是做科技進展可能對荷蘭墮胎法造成什麼樣的衝擊。

這次美國最高法院推翻Roe v Wade的裁決,也可以從論理依據的角度來討論。先前看了Ginsburg與當時還在最高院當clerk、有實際參與Roe v Wade 判例撰寫的Geoffrey Stone在芝加哥大學法學院的對談才知道,當時最高院其實考慮有兩個很不同的策略,一個是走隱私權,一個是走平權。之所以會走隱私權這個論述策略,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當時美國剛好在討論(吵?)平權修正案(Equal Rights Amendment),最高院不希望自己的判決被解讀為支持平權修正案,所以就走了隱私權策略,而不是Ginsburg認為理據上更為充分的平權論述。更加令人不勝唏噓的是,1923年就被提出的平權修正案,目前依舊沒有正式成為美國憲法修正案。

至於台灣呢?台灣的優生保健法還滿逗趣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查閱,記得要連優生健保法施行細則也一併找出來仔細玩味。

 Roe v Wade at 40 對談 

非常精彩,強烈推薦每個對Roe v Wade與民主有興趣的人觀看。

尤其是Stone 當時有直接參與Roe v Wade,他分享的內幕映照Ginsburg對於「進步最高院」的保留,後勁很強。Ginsburg真的是個非常深邃的人。

雖然哲學界主流風向是支持墮胎,但也不是沒有哲學家反對墮胎,知名的R. M. Hare就從康德的倫理架構論述寫了一篇Abortion and the Golden Rule 。Don Marquis的Why Abortion is Immoral  也是墮胎這個議題上非常有名的一篇文章。我個人是沒有被他們說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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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e v Wade與墮胎權

哲學討論中常常出現雙方其實都支持某個立場,但不同意彼此對於這個立場為什麼比較正確的論述的情況。我看Roe v Wade的感覺,大概就是這樣。

在當代的哲學系訓練中,墮胎這個議題基本上不可能不談。一方面當然是因為這個議題本身非常的嚴肅,另一方面則是這個議題牽涉到諸多哲學討論(person的界定、right的範圍、不同的right相互衝突時該如何決定哪個right更加重要等等的)。

只是,哲學系的課程畢竟是著重在「哲學」上,雖然有些老師可能會稍微帶到Roe v Wade,給學生一點歷史背景,但Roe v Wade這個做為美國墮胎權的基礎的判決確切是怎麼論述墮胎權一事,會深入討論的並不多。如何的「不多」呢?先前午飯時間與已經是正教授的同事閒聊,提到Roe v Wade其實是奠基在隱私權之上時,作為生醫倫理學專家的同事也一臉震驚。如果你也感到震驚,那,你得到了。對,Roe v Wade中的論述真的很奇怪,怪到連RBG其實都曾指出,Roe v Wade從隱私權去談而不是從平等等角度去談,根本是埋下一個未爆彈,遲早會出事。

昨晚稍微看了一下外流出的草稿,心中百感交集——果如RBG所料,這份草稿的立論果然是衝著隱私權是否能推論出墮胎權而來。

Politico公布的外流草稿

然而,比較「進步」的媒體關於此事的報導,泰半集中在草稿中比較情緒化的用詞,像是什麼“Roe was egregiously wrong from the start”。這當然是很情緒化沒錯,但是Alito說的Roe v Wade的論述”exceptionally weak”也不是無的放矢。這邊最主要的問題在於,當初Roe v Wade直接把墮胎跟個人的親密關係、婚姻關係、是否使用避孕措施等等的行為都概括到隱私權的大傘之下,但是,親密關係、婚姻關係與使用避孕措施與否,並沒有牽涉到另外一條生命,直接將墮胎也跟這些行為放在一起談,非常奇怪。從這個面向來說,雖然我個人支持墮胎合法化,但我也認同Alito對Roe v Wade的批評。只是,在這個情緒沸騰的時刻,說這些可能只會讓我被哲學社群放逐吧。

觀看的角度

 我很喜歡去博物館,因為去到了博物館,我才能看到教科書上不談的視角。在大英博物館時,別人拍復活節島的人像的臉,我跑去拍人像的背(那背是真的有值得一拍之處);在維多利亞國家畫廊看到馬雅文明用來獻祭心臟的石雕人像,我一直跟同行的友人嘰嘰喳喳的討論這人像雙腿之間挺天立地的棒棒,抱怨主流書籍都不特寫這個精彩又用心的細節。

所以我也很喜歡讀經典,自己去找主流視角之外值得玩味之處。這也是為什麼,前陣子我突然關心起蘇格拉底的家世——他為什麼可以那麼爽,一天到晚在路上嗆人?而且還嗆到會被邀請去上流社會的上流party一起玩,他到底什麼背景?

查著查著,思緒卻轉向了歷史上有名的「潑婦」,也就是蘇格拉底的太太贊希佩(Xanthippe)。歷史上關於贊希佩的紀錄不多,我們實在無從得知她作為一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柏拉圖寫的自辯篇中有提到,審判發生時,蘇格拉底的孩子小到贊希佩還能抱在懷裡(Apology 34d);在費多篇(Phaedo)的116b,我們也可以看到柏拉圖描寫到贊希佩帶著三個兒子找蘇格拉底,但蘇格拉底當著克里托(Crito)的面,要贊希佩帶著孩子離開。

看到這些段落,我不由得想到許多抱怨先生不分擔養育子女責任的朋友——她們是現代贊希佩嗎?還是,真正該在歷史上以「不負責任的先生」留名的,是蘇格拉底呢?

我可以理解,從男性的角度看贊希佩,男性看到的大概都是想要找蘇格拉底出門玩耍時結屎面的贊希佩,但是從女性的角度來看,當全雅典都知道很哈蘇格拉底的阿爾西比亞德斯(Alcibiades)送蛋糕來給自己的先生時,不把蛋糕給砸了才奇怪吧?沒閹了他已經很不錯了好嗎。

註:

蛋糕事件請見Aelian, Varia Hist. XI.12

全雅典都知道Alcibiades很哈蘇格拉底的事情在柏拉圖的許多對話錄中都可見到,如Symposium, Protagoras都有,就不一一列舉。

蘇格拉底的三個兒子叫做: Lamprocles、Sophroniscus、以及Menexenus。

不過,根據Aristotle的說法,三個兒子都是不成材的笨蛋:

“Highly gifted families often degenerate into maniacs, as, for example, the descendants of Alcibiades and the elder Dionysius; those that are stable into fools and dullards, like the descendants of Cimon, Pericles, and Socrates.”(Rhetoric, Book 2, Chapter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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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選擇

 我很喜歡Eugenia Cheng。我第一次知道她,是因為朋友告訴我有個在Sheffield的數學家寫了個「證明」去證說,吃scone時,用clotted cream比用whipped cream好[註一],我想說這人也太寶了,還特地用latex排一篇文章出來分享她的證明,實在是太有趣的一個人。後來又發現,她在youtube上有開一個很樸實無華的頻道教數學[註二],剛好我一直想學怎麼處理無限大,便這樣成為她數普的受益者之一。

我很佩服她總是能將抽象的概念講得極其清晰易懂,雖然我偶爾仍須反覆播放影片或是停下來自己慢慢推導,但她的影片總能讓我相信,跟著她一步一步走,我一定能搞懂,這是我過往不曾有過的感受。從小到大我一直都對我的數學能力很沒有信心,是一直到了大學,在心理系開的統計課程上拿了九十幾分後,我才察覺我的數學好像沒那麼差、我好像其實也滿喜歡數學的,但那種恐懼,還是一直隱隱作祟,所以我很崇拜我的諸多數學家朋友們,我覺得他們都是天才,我一輩子都不能像他們一樣,真的是直到看了她的影片,我才知道其實我的恐懼與自卑是來自於我沒有好的啟蒙老師。

感激她拍這些影片寫這些數普之餘,卻仍是有很多複雜的情緒在。Eugenia Cheng專攻的領域叫做範疇論(category theory),數學家朋友告訴我這個領域在數學中的抽象程度很高,要非常聰明的人才有辦法去「想像」這麼抽象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她處理的又是抽象中的抽象的higher-dimensional category theory,真的是號人物。說實在的,我聽完後,還是不知道範疇論在做什麼,只知道這是很抽象很抽象很抽象的領域而已。在youtube另外找了她給的talk,我才真正比較了解到底所謂的「the mathematics of mathematics」是怎麼一回事。她在短短四十分鐘內說明了範疇論主要的關懷外,另外還給了不少生活中極度具體的例子幫助聽眾更加了解她所說的是什麼,淺顯到我覺得國中生也都能夠聽得懂這個一般來說要到數學系碩士班程度才會「聽過」的領域涉及哪些問題。所以我感受很複雜。

Eugenia Cheng介紹Category Theory

我的感受很複雜,因為我能理解為什麼Eugenia Cheng選擇做數學普及,放棄她在Sheffield的終身聘的教職(這真的不是個容易的決定),但還是不免會想,如果她能繼續研究higher dimensional category theory有多好。聽她上BBC訪談[註三],聽得出這真的是她的摯愛。但是一天只有24小時,她得做出選擇。從她在BBC上的訪談直接說數學界的性別問題跟她在Sheffield的不快樂,可以知道她是真的非常的不快樂。快樂與不快樂之間,她也需要做出選擇。她最後選擇了數學普及、離開讓她充滿負面情緒的學界。作為受益於這一切的我,感受真的很複雜。

噢對了,她的中文名字是鄭樂雋,我不知道這是快樂的樂還是音樂的樂。不過她也愛音樂,所以可能沒差吧?希望我自己面對人生的選擇時,也能跟她一樣,選擇快樂。

註一:Cheng, 2013, On the perfect quantity of cream for a scone

https://eugeniacheng.com/wp-content/uploads/2017/02/cheng-cream.pdf

註二:https://www.youtube.com/user/TheMathsters

註三:Eugenia Cheng on the mathematics of mathematics

https://www.bbc.co.uk/programmes/b09nvrcn

後來Eugenia Cheng的wiki上加上了中文名字的發音,原來她的樂雋唸作loh-gene呀!解了這個惑,真是快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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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與行

 人是健忘的。健忘的程度往往超出我們的想像力。大概也是因為健忘吧,所以我們常常反覆爭論同樣的問題,好比說,海德格支持納粹、是反猶太份子,我們到底該不該教海德格?Thomas Pogge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在世界各地的人權研討會約女學生到自己的旅館去,是個言行不一個偽君子(Pogge是’global injustice’這個課題的專家!),是不是要把Pogge的論文都從指定閱讀中拿掉?不過,這個討論,往往風頭過了,大家也忘了。

前陣子John Searle性騷擾女學生的事件爆發出來時,這些問題又再次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很多人認為,Pogge雖然在人權領域上提出了非常多重要的論述,但是Pogge利用自己的地位,以欣賞學生的作品作為藉口,在不同的國家四處約學生私下喝咖啡聊哲學,聊到自己住的飯店的床上去,如果我們繼續將Pogge的作品擺在人權課程的指定閱讀中,等於是Pogge的幫兇——我們對Pogge作品的認同、推薦學生Pogge的作品,很可能讓我們學生對Pogge產生崇拜,未來難保我們的學生到國外的研討會發表時,又被Pogge的「讚許」給沖昏頭。

我可以理解這個想法的理路是什麼,但是我不認為這樣的策略對減少學生成為權勢性交的受害者有什麼太大的幫助。簡單而言就是,當Searle被女學生指控性騷擾時,學界的反應泰半是一陣譁然(天啊他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匿名指控Pogge的文章出現在網路上時,學界也受到不小的驚嚇。也就是說,在受到欺侮的學生承受巨大的精神及心理壓力,默默地收集證據(e-mail往訪通聯記錄等),忍痛寫出文章告發前,學界基本上,沒有人知道;知道的則因為諸多理由選擇沈默。我坦誠,我早在Searle這個事情爆發之前,就聽過女學生跟Searle接觸要小心點的耳語,但是我沒有什麼證據,因此我也只有私下跟朋友說「有人這樣說,但我不曉得,你小心些。」我也坦誠,我聽過其他耳語,而且一樣的,因為我沒有證據,所以我也只會私下說。我不知道整個學界有多少這樣的未爆彈。

未爆彈的存在,讓我對於直接將Pogge等人的作品從課程中刪除的做法,感到十分的不快。將他們的作品刪除,又或是根本不邀請他們到系上來演講,保護自己系上的學生不跟他們接觸,是害了學生。因為這樣的做法,反而給了學生一個錯誤的世界觀,以為課程中提到的大師,都是言行一致的好人。但那是「以為」啊。誰知道什麼時候,學界又會一陣譁然呢?

我認為比較好的做法是將這些人的作品保留在課程中,老師要認真教、死命教。最重要的是,老師要交代這些大師的豐功偉業,幫學生打下預防針,讓他們知道言行不一的人到處都有,出門在外如果覺得沒頭沒腦被大師稱讚,感到十分地「驚喜」與「意外」,那就要在自己的心中立起一根小紅旗,告訴自己,不該感到驚喜,但確實要感到意外,因為這不正常。告訴學生,如果遇上這樣的奇遇,不要傻傻地赴約。

畢竟,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了惡意。校園裡,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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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

 我的人生充滿了各種極其無聊的考據,但我還滿能自得其樂的,而且又不傷天害理,我實在不覺得我人生有哪裡值得遭人非議。比方說,前陣子在荷蘭開會時,我突然驚覺荷蘭文、德文、法文、義大利文的圖書館都是從希臘文的bibliothḗkē來的,這種在古代很罕見的設施,感覺應該要到處都是追隨我大希臘,用同樣的字源去講,為什麼英文自己獨樹一格,用拉丁文的libraria呢?把時間浪費這樣在極其無聊的問題上,簡直是實踐亞里斯多德所謂的Eudaimonia的一種終極方式。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台灣人其實是非常優異的亞里斯多德信徒,因為台灣人每天都可以浪費時間在各種極其無聊而且全無生產力的爭論之上。好比說,突然之間,「夫人」二字就成為台灣寶島上的最新論題,比關西機場修復聯外道路還要迅速確實。但坦白說,我可能資質比較低劣,我是真的不懂,為什麼許多人會把焦點擺在夫人這個概念上,而不是把焦點擺在,「居里夫人」作為一個人,她自己喜不喜歡被稱為「居里夫人」?

姓名到底要怎麼呈現,在各個文化圈都有不同的作法,而不同文化圈之中,每個活生生的個人自己的想法,又各不相同。以學術界來說,因為大家在引用文章時常常只會寫姓,所以現在大部分的女性學術工作者婚後也不會改姓,因為你一改姓,人家未必知道這兩個名字其實指涉到的都是你。

但這也不表示大家都不改姓,事實上,有些人瘋狂地想要改姓。我有一個女同志朋友在英國開放註冊同性婚姻後,她就馬上跑去把自己的姓改成她的伴侶的姓氏,因為對她而言,跟伴侶享有同一個姓氏才有一個家的感覺。至於要怎麼克服上面說到的問題,她的作法是寫信去要期刊幫她改姓(已經印出的紙本當然沒辦法),然後自己又另外在她那個領域的mailing list上發信,跟她的領域的同行公告自己改姓的事情。

也有人是離婚後也不改回原姓,我有個朋友就是這樣。原因?原因倒不是因為擔心被誤認成另一個人,原因是她痛恨對她家暴的父親,所以她寧可繼續使用她前夫的姓氏也不要改回原姓,避免每天都被提醒過去的傷痛。

最近傳統上不採聯姓制的國家也出現滿多丈夫硬是要冠妻姓的狀況…一位學界前輩就曾跟我說過他兒子堅持一定要改姓,把太太的姓氏也變成自己的姓氏的一部份,有一種姓名刺青的感覺(surname tatoo…他是這麼說的)

形形色色的作法,有的人就是想要被人以某某夫人來稱,想要凸顯一個家的團結。有的人就是想要維持本來的姓名,表達彼此之間的互敬互愛。也有人是寧可使用前伴侶的姓氏與原生家庭保持距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個人也都該有選擇自己該怎麼被稱呼的自由。硬是說不能稱夫人,又或是一定要稱夫人,都滿奇怪的吧。

當然,我修行不夠深,沒辦法觀落陰直接問問「居里夫人」她本人怎麼看,不過從一些一些歷史文件來看,她本人應該是比較喜歡保留她的原姓Skłodowska的(但她應該也沒有討厭她的夫姓就是了)。

anyhow, kudos for those who respect autonomy and integrity!

至於我的無聊的libraria vs bibliothḗkē探考…這是個未完待續的故事…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在考據這個問題上…

據我無聊的考究,事實上歐洲大陸上,大部分的語言是追隨我大希臘傳統….

Danish: bibliotek

Dutch: bibliotheek

Afrikaans: biblioteek

German: Bibliothek

Greek: βιβλιοθήκη (vivliothíki)

Latin: bibliotheca

Albanian: bibliotekë

Asturian: biblioteca

Catalan: biblioteca

French: bibliothèque

Galician: biblioteca

Italian: biblioteca

Norman: bibliothèque (Jersey)

Portuguese: biblioteca

Romanian: bibliotecă

Spanish: biblioteca

Polish: biblioteka

Russian: библиоте́ка (bibliotéka), вивлио́фика (vivliófika) (obsolete)

Swedish: bibliotek

所以英文是從old french那邊從拉丁文的libraria derive出library這個詞,對我來說真的是極端神秘極端離奇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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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的那些事

 我一直都很討厭必修這種東西,因為所謂的必修,常常都只是從某個特定角度看,這些課程有其重要性。但當然,這個「從某個特定角度」未必不好,這只是說,必修課程說到底,只是從某個角度來說,有他特殊的重要性。

從認識人性這個角度看,我一直覺得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該被列為國高中的指定文本。竹林中這篇短篇小說就是後來黑澤明拍攝的羅生門的底本。整個小說非常的短,要說文采有沒有特別出群,我想應該也沒有。這部短篇小說厲害之處,是他用極短的篇幅帶出每個人都有說謊的理由、都有說謊的可能這兩件事情。

我們其實常常像是故事中那位未曾經歷竹林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判官,處於一個無法輕易做出是非判斷的位置。在這故事中,受限於有限的證據,即便判官非常小心地比對各路人馬的說詞,他依舊無法從口供中知道真相。因為每一方的說詞,都可能參雜謊言。

會想到竹林中這篇小說,主要是因為最近人文社會學界又爆出有知名學者遭到學生指控性騷擾。如果只是又有學者遭指控,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在江湖,事情看得多了。最近這事在學界特別轟動的原因在於,遭到指控的是「女教授」。

全案其實還在調查之中,到底是誰洩漏這事給媒體的,目前不得而知。或許是出於對媒體的不信任,又或者是單純無法相信自己認識多年的學界友人會性騷擾男學生,Judith Butler、Slavoj Zizek 等知名學者,在聽聞此事的當下,聯合發表了一篇力挺學術友人、譴責學生居心不良的公開信。

到底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就像是竹林中的一切一樣,作為外人的你我,很難判斷。男學生有說謊的動機,因為他找學術職不順,或許他的動機是報復與洩憤;女教授有說謊的動機,因為她若真有騷擾學生的行為,她可能會失去她在學術界的一切。 

大家都有動機,但是Butler、Zizek等人選擇相信,有說謊動機的是學生。然而,最新披露的電子郵件紀錄,對女教授這方來說,非常不利。有些學者甚至表示,當初同意簽署的公開信草稿跟後來發佈的公開信有落差。

我不知道讀過竹林中的人是否會特別警惕自己,不要輕易相信某一方對竹林裡發生了什麼事的陳述。但是,竹林中這小說,從幫助學生了解人都可能說謊這角度看,還是值得讀讀吧。

兒歌

 有陣子我非常在意兒歌的歌詞,逢人就說有很多兒歌的歌詞非常值得討論,但是大部分的朋友聽到我的說詞之後,覺得我有病的人居多。

比方說,我說:兩隻老虎這首歌的歌詞非常的糟糕,寫什麼一隻沒有耳朵、一隻沒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這不是歧視殘疾的老虎嗎?如果有人指著因故失去耳朵或是手臂的人說「一個沒有耳朵、一個沒有手臂,真奇怪、真奇怪」,我們難道不會譴責這個人嗎?

說完之後,通常是換來一陣沈默,然後就是「你病的真的不輕」。

前幾天吃飯時,餐廳的樂團突然唱起了茉莉花來,不唱還好,一唱,我突然飯都吃不下了。並不是因為洋人唱歌咬字發音不好,而是因為,當我仔細開始聽茉莉花的歌詞時,我才發現茉莉花的歌詞各種警世阿。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芬芳美麗滿枝椏

又香又白人人誇

讓我來將你摘下

送給別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

如果茉莉花「長的美」、「又白又香」,就會有人要來「摘下」、「送給別人家」,但是茉莉花自己的想法呢?沒有人在意呢!

不過這次我有點進步,這次朋友們不是說我病的不輕,而是我毀了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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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界需要的改革

比起爭論到底哪段哲學史比較重要,或許更重要的是改變哲學界的「老、白人、男性」主導的權力結構。

今天一早起來讀到這則新聞,震驚之餘,也非常憤怒。

四位居住於北美地區的哲學系教授,分別收到匿名者寄來的排泄物。他們四位除了都是哲學家之外,共通點就是近年批評某位學者(名字在連結中有,就不提了。)在沒有任何授權的狀況下,逕自邀請其他哲學家對世界上的哲學系品頭論足(方法論十分的鬆散,也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麼評核的),做出一份非常具爭議性,而且很可能導致不良的「追求排名」的風氣的世界哲學排名。這份「世界哲學排名」,其實更正確地說根本就只是英語世界的國家的哲學系所而已。而每個學校的哲學系所側重方向不同,這樣的排名又有什麼意義?但就是有人樂此不疲。

這四位學者中也有人不遺餘力的批判哲學界長期以來的性別問題(其實說得更重一點,用厭女情節(misogyny)也不為過)。我自己大學時哲學史上到笛卡爾時,授課的老師對於瑞典女皇的描述大概就是以一種「要是妳當初沒有叫笛卡兒去瑞典,他就不會感冒死掉了。」的語調去談。我很難想像瑞典女皇會希望笛卡爾感冒過世,但我更難想像的是,許多老師在上到這段歷史時,沒有提到瑞典女皇對笛卡爾的學說所提出的挑戰(只有男性哲學家的挑戰是挑戰?)。

當然,匿名寄件者可能是女性(畢竟目前依舊無從得知到底是誰寄出的),但這四位教授的共通點,實在讓人很難相信,這種惡意會是來自女性的哲學從業人員。

如果妳/你驚覺自己還真的沒怎麼讀過「女性」哲學家的作品,驚覺自己的哲學經驗真的又老、又白、又男性,想要多瞭解歷史上的女性哲學家有什麼有趣的觀點,或許可以從下面幾本書入手:

A History of Women Philosophers

https://books.google.com.au/books?id=YonSdfDG7aYC&dq=&redir_esc=y

Women Philosopher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https://www.cambridge.org/au/academic/subjects/philosophy/early-modern-philosophy/women-philosophers-seventeenth-century?format=HB

A History of Women’s Political Thought in Europe, 1400–1700

https://www.cambridge.org/au/academic/subjects/philosophy/history-philosophy/history-womens-political-thought-europe-14001700?format=HB&

女人、婚姻、學術

「學術界沒有妳想像的那麼美好。」


碰上不錯的學界前輩,向他們表明自己有意往學術界發展,希望能在歐美主流學術圈闖出一片天時,他們若非若有所思的微笑,說聲加油,就是歎一口氣,幽幽地說出這句話。




學術圈,真的沒有想像中的美好。大學教授成為precariat不打緊,至少還有工作做,但是現在開出的缺趕不上博士寶寶出生的速度,tenure/tenured-track的缺又是一年比一年少。曾很浪漫的以為這個環境百分之九十是merit-based,自己出了國後才發現這樣的比例需要下修一些,實力很重要沒錯,networking有時扮演的角色更是關鍵。學術圈說穿了,也就是個小江湖,練功扎穩馬步不可少,結交朋友也重要。




如果,學術界跟別的地方都一樣,就是個江湖,那好像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勸退新進之處。可惜的是,學術界不只是個江湖,還是個小的不行的江湖,小到變成類似於封閉社群的江湖。這樣的狀況,使得學閥不易被撼動,可以透過資源分配,號令天下,也更容易隻手遮天,掩蓋錯誤,好比說將言語霸凌說是熱烈的學術討論、性騷擾話語說是增進情誼的banters。




這樣的環境,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極為嚴峻的挑戰,對女性來說,尤其如此。雖然這幾十年來,女性投入博士學程進而成為學術圈一分子的人數不斷地往上攀升,但是整體環境對於女性學者的支持,似乎仍較對男性學者要來的少了些。




最近的紐約時報做了一系列五篇文章的特輯,叫做女人在哲學。身為女性,又剛好讀的是哲學,看著看著,心越來越沈。這一系列文章乃是起於一起性騷擾事件,該事件中的男主角Colin McGinn是邁阿密大學哲學系教授,在哲學界聲望非常的高,曾經拿過Oxford的John Locke Prize,而女主角,則是身兼他的研究助理的女研究生。他在與該名女學生通信時,不斷言語性騷擾對方,等到對方不堪其擾,檢舉這些行為時,他竟宣稱那名女學生是語言哲學沒學好,搞不懂他到底是怎麼運用那些文字的。這件事情在哲學界引起軒然大波,當然也登上各大報紙,如紐約時報




事件發生後,有許多的討論令人發笑(至少令我發笑),讓人深刻的瞭解到哲學界這個學術圈子有多麼的扭曲。而這一系列五篇由女性哲學家執筆的文章,呼應了我的感受,不約而同地透漏出對於學術圈的不滿。好比說,竟然會有男性學者認為改善制度來保護學生會使得「良好的師生關係」產生變質,又或是男性學者長期忽視哲學圈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衡的問題。在英語系國家的哲學學圈,大學教師的性別比約莫是男八女二,若再細分有tenured/adjunct,那數據肯定會更「有趣」。這樣的狀況不需要社會學家來研究我們,一看就知道肯定有些地方出了問題。




坦白說,世道艱難,不管性別為何,只要是想在學術圈討口飯吃,都需要面對殘酷的競爭。博士畢業後不一定找得到博後,博後找到了未必有好的發表,有好的發表也未必有好的tenure-track缺可以爭取……這一連串的「不一定」,勾勒出了當代的學術悲歌。然而對於女性學者來說,除了這層的內憂之外,外患的壓力也不曾少過。




性別不只帶來性騷擾這個問題,某意義上來說性別本身就是著問題。雖然我們不能決定自己的性別以及性取向,就猶如我們無從決定自己的原生家庭一般。作為女性,我們受到騷擾的機會就是比男性多,有的學生被性騷擾,需要花上許多年才能重返校園,重新開始追逐自己的學術夢。作為女性,就算有不錯的研究成果在好期刊上,也有可能被人閒話,說這是睡出來的,或者能刊登是因為自己是panel裡的學者特別喜歡意淫的對象。




作為女性,我們也須承擔社會對女性的善意「期待」,好比說女性應在婚姻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對於想要擁有感情或是走入家庭的女性學者來說,社會價值以及學術遊牧生活,似乎將兼顧事業與感情這件事情變成了不可能。同樣面對以整個地球為尺度的學術遊牧,社會上期待女方願意為了男方而犧牲,放下自己目前所有,跟著男性去追求更好的職位,但是到底有多少人會認為男方放下當前的事業,跟著女方移動,去追求「虛無縹緲」的學術成就呢?我很疑惑。




作為在學術圈的女性,似乎擁有陰道就是一個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