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的那些事

 我一直都很討厭必修這種東西,因為所謂的必修,常常都只是從某個特定角度看,這些課程有其重要性。但當然,這個「從某個特定角度」未必不好,這只是說,必修課程說到底,只是從某個角度來說,有他特殊的重要性。

從認識人性這個角度看,我一直覺得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該被列為國高中的指定文本。竹林中這篇短篇小說就是後來黑澤明拍攝的羅生門的底本。整個小說非常的短,要說文采有沒有特別出群,我想應該也沒有。這部短篇小說厲害之處,是他用極短的篇幅帶出每個人都有說謊的理由、都有說謊的可能這兩件事情。

我們其實常常像是故事中那位未曾經歷竹林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判官,處於一個無法輕易做出是非判斷的位置。在這故事中,受限於有限的證據,即便判官非常小心地比對各路人馬的說詞,他依舊無法從口供中知道真相。因為每一方的說詞,都可能參雜謊言。

會想到竹林中這篇小說,主要是因為最近人文社會學界又爆出有知名學者遭到學生指控性騷擾。如果只是又有學者遭指控,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在江湖,事情看得多了。最近這事在學界特別轟動的原因在於,遭到指控的是「女教授」。

全案其實還在調查之中,到底是誰洩漏這事給媒體的,目前不得而知。或許是出於對媒體的不信任,又或者是單純無法相信自己認識多年的學界友人會性騷擾男學生,Judith Butler、Slavoj Zizek 等知名學者,在聽聞此事的當下,聯合發表了一篇力挺學術友人、譴責學生居心不良的公開信。

到底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就像是竹林中的一切一樣,作為外人的你我,很難判斷。男學生有說謊的動機,因為他找學術職不順,或許他的動機是報復與洩憤;女教授有說謊的動機,因為她若真有騷擾學生的行為,她可能會失去她在學術界的一切。 

大家都有動機,但是Butler、Zizek等人選擇相信,有說謊動機的是學生。然而,最新披露的電子郵件紀錄,對女教授這方來說,非常不利。有些學者甚至表示,當初同意簽署的公開信草稿跟後來發佈的公開信有落差。

我不知道讀過竹林中的人是否會特別警惕自己,不要輕易相信某一方對竹林裡發生了什麼事的陳述。但是,竹林中這小說,從幫助學生了解人都可能說謊這角度看,還是值得讀讀吧。

隔行真的如隔山

 以前對隔行如隔山可以隔到什麼程度,我的想像約莫是數學家與史學家溝通或許會有困難,但是數學家大概可以和物理學家進行有意義的溝通。但後來,我才發現,隔行如隔山,那一行,遠比我以為的要來的窄的多了。不只我的數學家朋友聽不大懂我的理論物理學家朋友在幹嘛(我以為都很「數學」阿),其實連哲學家都未必知道別的哲學家到底在研究什麼。

最近這幾天有篇文章,在我小小的同溫層裡不斷的被轉載。大意就是,有位在美教書的中國籍的教授開除了自己的學生,失望之餘,她寫了這篇文章解釋,為什麼自己最後做出這樣的決定。其實整篇文章寫的懇切,適合搭配著韋伯的學術作為一種志業一起讀。然而,不知道是否是因為這位教授專業並非語言哲學,文中一段提到維根斯坦的Tractatus之處,詮釋的方式,非常有問題。

她說道:

在做學問上,「凡你能說的,你說清楚;凡你不能說清楚的,留給沉默。」(維特根斯坦,Tractatus)在一知半解的時候,你胡說,那叫「擴散無知」,是害人、誤導,是浪費別人生命。

但Wittgenstein未曾說過這句話。我想這句話大概是想要講Tractatus中的Proposition 7: Wovon man nicht sprechen kann, 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 “Whereof one cannot speak, thereof one must be silent.” 當無法言說時,必須靜默。所以,單就是「引用」來說,這位教授在文章如此書寫,已經構成了「『擴散無知』,是害人、誤導,是浪費別人生命。」

其二,對Wittgenstein的Tractatus稍微有點瞭解的人都會知道,這個Proposition的詮釋雖多,但要能與其他諸多Propositions相互呼應的詮釋,並沒那麼多。而將之詮釋成這種做學問的道德,很遺憾的,大概不是其中之一。所以,再次的,這是「『擴散無知』,是害人、誤導,是浪費別人生命。」

套這句「凡你能說的,你說清楚;凡你不能說清楚的,留給沉默。」,我其實不大懂,為何不就清清楚楚地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論語.為政第二.十七》就好了。為什麼要刻意引個在中文世界不大知名的Wittgenstein,而且還引錯呢?

至於這個Proposition到底真正是在說什麼?Philosophy Now的這篇文章介紹的很不錯,我就不再多言:

When everything that can coherently be said about everything has been said, there remains the unsayable, or at least the unsaid – and perhaps also the not-to-be-said, whether from disinclination or prohibition. ‘Mystical’ in English and mystisch in German, from the Greek, have all four senses. The root of ‘mystery’ is muo, ‘to close or to keep shut’, used mainly of the eyes or the mouth, and there are obviously several reasons why one might keep one’s mouth shut. On the one hand, one might have nothing to say. On the other hand, having something to say, (a) one might not be able to think of the words in which to say it; or (b) one might wish not to say it on some particular occasion or perhaps ever; or (c) one might be forbidden to say it, or have sworn not to do so. The Greek Mysteries were mainly of this last sort: there was a communicable doctrine, but it was esoteric, and insiders were enjoined not to speak of it to outsiders. (It is said that when one of the Pythagoreans revealed the incommensurability of the square root of two, the others threw him off a cliff.)

Schweigen (‘be silent’) has elements of all these senses in German but, especially in conjunction with darüber, also some additional overtones. One of the overtones is musical: schweigen as used of a musical performance is to end or to cease: it stands for the falling-silent at the conclusion of a work – for completion, for satisfaction, also perhaps for regret. It is a powerful last word for a book whose structure, according to Erik Stenius, is musical. (There is nothing contradictory in the idea that it might be both religious and musical, like a Bach chorale.) Schweigen however also stands for a sort of civilised reticence: there are things one doesn’t say, that one doesn’t draw attention to, that one passes over in silence. And then there is the silence of the Law: darüber schweigt das Gesetz; “about this the law says nothing” – here you are free to draw your own conclusion, to do as you please. Kant’s project in the first Critique seems to have been (among other things) to show that there are limits to reason and hence concepts that escape its law – concepts that we can adopt as regulative, that we can cherish as grounds for hope. Similarly Wittgenstein’s project in the Tractatus is clearly to show that there are limits to language and to its law. Wittgenstein wrote to Ludwig Ficker that the most important part of the book was the part that was not written. As I once put it in another context, “instead of being primarily concerned with what logic and language include, Wittgenstein by this account cared about that only because it showed what they exclude; rather than drawing the outer boundaries of speech, he was drawing the inner boundaries of silence.”

Tractat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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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哲學使人耳聰目明?

Fig 1. 說讀哲學跟吃撒尿牛丸一樣讀了之後考試都考一百分根本是詐騙?photo credit & article link: Quillett

如果要問我,作為一個(截至目前為止依舊在象牙塔裡討生活的)所謂的專業哲學家,最討厭被問的問題,又或者是被貼的標籤是什麼,我大概會說是「讀哲學是不是會讓人變聰明阿?」、「你這麼聰明,一定是因為你讀哲學」

這問題讓我非常厭惡是因為,「變聰明」這種問題,如果我們講的是思考速度上升、思考的問題難度加深,這應該要問心理學家、教育學家。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要做實驗,去檢驗到底學哲學之前跟學哲學之後,到底在這些層面上有沒有什麼顯著的改變。很遺憾的,目前全世界大部分的哲學系連t-test在什麼情況下可以做、要怎麼做,都沒有教,更遑論更細緻的統計實驗方法。我會對此略知一二,單純是因為我有修過心理系的統計與實驗課程,與我的哲學訓練毫無關連。

我對這個問題感到厭惡的第二個原因來自於背後的預設——哲學作為一門學科,可以提供其他學科無法提供的思考訓練,讓人思考的更深入。如果今天我們談的思考的更深入,是哲學中的經典課題,像是自由意志存不存在、到底所謂的「我知道X」是什麼意思、道德義務究竟是什麼,那我部分同意,哲學有其特殊之處,可以幫助人在某些課題尚有更深入的思考。但這就跟歷史系的歐洲中古史會教授其實封建體系(feudalism)是後人創造出來的詞彙,根據學者考證,feudal這個形容詞其實17世紀才出現feudalism甚至是19世紀才造出來的詞,到底中古時代的附庸(vassals)與領主(lords)的關係為何、怎麼互動,其實還需要更深入發掘。用一樣的論述,我可以進一步在把例子換成化學、物理學、數學等等的領域,也就是說,在「可以提供其他學科無法提供的思考訓練」這點上,每個學科都是如此,哲學一點特殊之處也沒有。

如果說,「可以提供其他學科無法提供的思考訓練」指的是「更具批判性的思考」,那我必須說,首先,我根本不大瞭解,什麼叫做「更具批判性的思考」。善意的猜測,所謂「更具批判性的思考」,大概是指更能找到思考、推論間的謬誤等等的。如果如我所猜測,那我必須說,這還是需要透過做實驗才能證明,這不該問哲學家。如果不做實驗,要我按照我自身觀察到的現象來回答的話,我只能很抱歉地說,依我的觀察,很多念哲學的人並沒有展現這些能力。就以我轉貼的這篇文章舉的例子來說:「很多大學讀哲學系的人在GRE、LAST考試分數很高,所以讀哲學可以讓人變聰明」,首先,我們有的經驗證據是「分數高」,不是「變聰明」,這兩邊談的是不同的東西。其次,大學最初級的統計都會教「兩個事件相伴隨發生並不一定表示這兩個事件間有因果關係」,每年的X月X號吃生日蛋糕,每吃一次蛋糕,我就老了一歲,難道蛋糕有個魔力,導致我老一歲?但很多鼓吹念哲學對思考有幫助的人,卻沒有注意到自己地說法其實跟吃蛋糕導致老一歲一樣荒謬。我觀察到的思考謬誤,並不限於此,還有像是只要看到一點「滑坡」就說「謬誤」的這種奇異的「批判」。

真的要我猜一猜,為什麼哲學系學生在GRE跟LAST的成績好的話,那我會這樣猜,第一,在美國,想要念哲學研究所要考GRE,只有少部分哲學所不要求GRE,而且江湖傳聞GRE分數很重要,所以分數要考高,如果是念數學、生物的研究所,就我所知GRE的字彙部分隨便考也沒關係,根本沒人在乎(有趣的是,根據Duke哲學系公佈的資料,他們收的學生在GRE的數學部分平均成績是157,台灣人的GRE成績在這部分,大部分都可以考170滿分,我可以就此推論台灣人平均而言,比duke哲研所的學生聰明嗎?)。第二,美國的教育體制中,大學階段沒有醫學系跟法律系,那都是到研究所階段才有的,所以大學時要找別的系去讀,之後才能申請醫學院、法學院,很多本來就是想要念法學院的人的很可能就這樣選了哲學系當中途之家(有些哲學系有法律哲學系的師資,許多倫理問題、如何認定因果關係等等的課題,也與法律實務算是有所相關)。也就是說,我會猜,考試成績與大學主修哲學間的相關性來源,其實是selection bias,一開始選到的樣本就偏誤了。那些對哲學研究所、法學院沒興趣的學生去考GRE或是LAST,我猜,大概分數也不會很好看吧。但,這都是猜。但我提出的猜測,還是比讀了哲學有如吃了撒尿牛丸一樣讓人好聰明好棒棒來的好吧?

如果念哲學不能讓人變聰明,那念哲學幹嘛?念身體健康不行嗎?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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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哲學課,一切都會不一樣?

很多跟我沒那麼熟只知道我是念哲學的人,常對我對推動哲學教育到高中甚至是國中這件事情意興闌珊感到很訝異。

我也曾覺得推動哲學教育很重要,覺得每個人都應該讀點哲學。但後來發現,其實很多人讀了哲學以後,腦子還是不怎麼好使。不好使到,遇到問題,常常就只會說「你這樣是XXX!」,而XXX為什麼不好,又不說個所以然。在這圈子裡久了,也知道有些哲學系的教授,也是汲汲營營、利字當頭,甚至有世界知名,專門研究全球正義(global justice)的教授,趁著開研討會的時候,利用自己的名氣與地位,接近不只一位它校女研究生,到處留情,非常諷刺。這樣不就是利用自己的地位去剝削女學生(既然是它校學生,就不是自己的學生,就不構成師生戀。讚!)?也有哲學系的教授因為下載兒童色情影片被迫提早退休(其實還有在自己在學校內的辦公室招妓,但兒童色情影片是被逼退的主因)。有時聽到那些好像台灣教育只要加進了哲學課,世界就會不一樣的話,只能一直告訴自己,這個時候,微笑就好了。    

就拿這英國名校倫敦大學亞非學院(SOAS)的學生組織的活動來說,學生說他們的哲學課課程「太白了」,學校應該要把康德、笛卡爾、柏拉圖從課程中拿掉。哇,哲學系學生耶!哇!太有正義感了!還知道要批判課程太白耶!那,按同一個邏輯,是不是以後都不要教統計了?因為高斯是白人。做統計檢定也不可以用Fisher’s Exact這些白人發明的東西?這些學生,沒上過哲學課嗎?他們上過,但他們還是這麼蠢。

亞非學院的學生要求哲學課應該著重在非洲與亞洲哲學者的學說

蠢有三個點。第一個點是,歐美哲學系課程確實普遍有又白又男的問題,但要改變,也不是如此吧。並不是所有西方思想家的學說都可以在其他文化中找到可以相互呼應的思想。要政治正確到這個程度,那有太多東西都不能在大學中教了。第二個點是,白人這個概念是非常近代的概念,用這個概念套在柏拉圖這些人身上有些荒謬。我的藝術史學家朋友就告訴我透過立竿見影算出地球直徑的Eratosthenes可能曾住在一些希臘城邦,但他是從Cyrene(現在的利比亞)來的,之後跑到亞利山卓(現在的埃及)當圖書館館員,請問Eratosthenes是什麼人?阿拉伯人?希臘人?北非人?不管是哪個人,都是後來的人創造的概念去套在Eratosthenes上的,他自己根本就不會有這種認同。第三個點一樣是我的藝術史學家朋友告訴我的:「地中海沿岸的人」(Mediterranean)並不總是被當作「白人」。近代歷史上就曾紀錄過在1890年代,曾經有十一個西西里人因為不是白人這個理由,在美國被殺害。而另一個朋友也補充,以澳洲來說,當年實施白澳政策時,希臘人是被排除於「白人」這個範疇的。也就是說,這些學生不只沒意識到他們在用後來才創造的框架去強加在不該強加的領域,他們連到底一般而言,從歐美社會的觀點來說,哪些人算「白人」都搞不清楚。

我的藝術史學家朋友沒受過專業哲學訓練,她的專業領域是歐洲木板印刷的書籍,但她的批判思考能力顯然是比SOAS這些念哲學的學生好。既然唸哲學可能腦子依舊不好使,而唸歷史也可能培養出非常好的批判性思考的能力,培養批判性思考就不能作為抬高哲學重要性的理由。要說有沒有學過哲學最大的差別在哪,我會說,其實就是對一些很有名的哲學問題的攻防比較熟悉,對一些常見的邏輯謬誤會比較敏感,就像是學打太極拳,學一段時間可打打套路,跟從沒學過的人比起,當然看起來比較厲害了一點。只是換了場地、換了過招的對手,真的上場打,能不能活用所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比方說,很多人現在只要看到「滑坡」,就會很興奮地說所以這個論證有「謬誤」。不用腦,學什麼都無濟於事。

這些人文社會學科的學生推動的「政治正確」活動,用我藝術史學者朋友的話作結的話就是:

‘Racial distinctions are arbitrary, and applying modern interpretations to classical antiquity–especially for these purposes–seems irrelevant at best and harmful at wor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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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作為志業

王偉雄老師這篇文章讓我想到Max Weber的學術作為志業(Science as a Vocation)。當初讀,是因為一位一直很關心、照顧我的學長知道我考慮要回到象牙塔時,大概是出於擔心我不知道塔中一點都不meritocracy ,不管在哪,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傻傻地栽了進去,一生就卡在塔內塔外的交界,進也不是,退也不得吧?

其實在做這個決定前,已經知道很多不能公開說的眉眉角角,也知道機運在這行的重要性,其實可以把做學術當serial lottery來看—進博班要運氣、畢業要運氣(老師都不指導、實驗很認真做但真的做不出來)、畢業後找工作也是運氣(沒有與自己領域相關的缺,世界前十的名校畢業也是找不到非約聘的工作)、找到工作後開始要申請研究計畫的經費跟投稿也是運氣運氣(競爭太激烈、同儕審查的審查人員有可能⋯⋯)。所以,每個階段都有可能要停損、要跳船。準備回象牙塔時,其實已經有至少兩個跳船方案了。

這些事情,一開始,我是比較憤世嫉俗,以為是當代學術界扭曲,所以才變成這樣。但在學長推薦之下,我才知道這些事情早在Weber那個年代就有了,而且困境基本上大同小異。只是當代的無限博後人生、無限兼任講師人生,在Weber的筆下叫做Dozent。當時的學術政治,在Weber幽微的筆調之下,還是能探見一二,與我從我有限的象牙八卦網絡得知的當代江湖實況,有過之而無不及。而Weber用的字Vocation,也滿有意思的。

我真的很感謝學長在我年紀還那麼小的時候就跟我說:「嗨!您好,方便借用您一點時間嗎?請問您聽過Weber嗎?Weber有個很好的產品您可以試讀看看喔!」、「投資一定有風險,投資學術人生有賺有賠,申請前應詳閱公開說明書。」

人蔘啊⋯⋯比當歸貴了一點。

Weber, 1919, Science as a Vocation

http://tems.umn.edu/pdf/WeberScienceVocation.pdf 

哲學界需要的改革

比起爭論到底哪段哲學史比較重要,或許更重要的是改變哲學界的「老、白人、男性」主導的權力結構。

今天一早起來讀到這則新聞,震驚之餘,也非常憤怒。

四位居住於北美地區的哲學系教授,分別收到匿名者寄來的排泄物。他們四位除了都是哲學家之外,共通點就是近年批評某位學者(名字在連結中有,就不提了。)在沒有任何授權的狀況下,逕自邀請其他哲學家對世界上的哲學系品頭論足(方法論十分的鬆散,也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麼評核的),做出一份非常具爭議性,而且很可能導致不良的「追求排名」的風氣的世界哲學排名。這份「世界哲學排名」,其實更正確地說根本就只是英語世界的國家的哲學系所而已。而每個學校的哲學系所側重方向不同,這樣的排名又有什麼意義?但就是有人樂此不疲。

這四位學者中也有人不遺餘力的批判哲學界長期以來的性別問題(其實說得更重一點,用厭女情節(misogyny)也不為過)。我自己大學時哲學史上到笛卡爾時,授課的老師對於瑞典女皇的描述大概就是以一種「要是妳當初沒有叫笛卡兒去瑞典,他就不會感冒死掉了。」的語調去談。我很難想像瑞典女皇會希望笛卡爾感冒過世,但我更難想像的是,許多老師在上到這段歷史時,沒有提到瑞典女皇對笛卡爾的學說所提出的挑戰(只有男性哲學家的挑戰是挑戰?)。

當然,匿名寄件者可能是女性(畢竟目前依舊無從得知到底是誰寄出的),但這四位教授的共通點,實在讓人很難相信,這種惡意會是來自女性的哲學從業人員。

如果妳/你驚覺自己還真的沒怎麼讀過「女性」哲學家的作品,驚覺自己的哲學經驗真的又老、又白、又男性,想要多瞭解歷史上的女性哲學家有什麼有趣的觀點,或許可以從下面幾本書入手:

A History of Women Philosophers

https://books.google.com.au/books?id=YonSdfDG7aYC&dq=&redir_esc=y

Women Philosopher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https://www.cambridge.org/au/academic/subjects/philosophy/early-modern-philosophy/women-philosophers-seventeenth-century?format=HB

A History of Women’s Political Thought in Europe, 1400–1700

https://www.cambridge.org/au/academic/subjects/philosophy/history-philosophy/history-womens-political-thought-europe-14001700?format=HB&

從未在哲學教育中消失的哲學史

這幾天在我的臉書上流傳了一篇名為沒有哲學史的哲學教育的文章,一些朋友也跟我私下交換了一些意見,發現其實大家想法頗為類似,卻又不解,為什麼會有人有這樣的想法,因而寫出這樣的文章。

那篇文章對於不是哲學領域的人來說,大概不大能理解在批評什麼,不過簡要而言就是,文章作者認為哲學領域中,其中一個「學術典範」不在乎哲學史的教育,作者認為這非常的糟糕。

我剛好是在那樣的學術典範下成長,現在依舊是在這個學術典範下進行我的工作,我實在不能理解,怎麼會有人認為有哲學領域不重視哲學史。

這麼說吧,就我來看,大學的哲學教育,不管是英美分析哲學、歐陸哲學、希臘哲學、中世紀哲學、中國哲學,都是哲學史。沒錯,都是哲學史。以政治哲學來說,John Rawls的A Theory of Justice跟Political liberalism早就是哲學史了,Robert Nozick的Anarchy, State, and Utopia也早就是哲學史了,先前寫的文章中提到的Equality of What的論戰,當然也早就是哲學史了。而該文作者提到的知識論中的Gettier Problem,這在知識論裡,也早已是哲學史了。極端一點來說,已經發表出來的哲學作品,都是哲學史。就此來看,我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認為英美分析哲學教育不重視哲學史。

但,從另外一方面來看,任何一段哲學史教育,又都不是哲學史教育。當代有許多傑出的學者(無關性別)在挖掘、重建十六十七世紀女性哲學家的論述上,有非常精采的學術貢獻。而希臘哲學主要討論的幾個哲學家,雖然已經辭世了約有兩千五百多年,但直到現在還是有許多學者在這些古老的課題上繼續爭論。這些研究都不是非常罕見的,所以我不認為,當我說哲學史教育其實又都不是哲學史教育時,會引來多大的爭議。

從我的觀點來看,如果沒有提出新的論證,那那樣的課堂,不管是以甚麼學術傳統作為基底,都是在做哲學史授課而已 [註一],就算課堂上討論的是兩千年以後的論文,依舊是哲學史。如果課堂上討論的文本是柏拉圖,但是老師與學生一起合作,針對某議題提出尚未有人回應過的論證,那這樣的希臘哲學,遠比剛剛所說的「新哲學史」還要來得更前進了(還沒人提出過的,不是最新的是什麼?)。

到底怎麼樣的哲學教育是好的哲學教育,我想這見仁見智,但如果我上面所說的,不管是哪個典範的哲學教育,其實都是(也都不是)哲學史教育,說服了各位讀者,那我想,爭執到底要不要教哲學史,實在是一個浪費時間的事情。我浪費了我的人生在這篇文章就夠了,各位可以不用再浪費了。如果真的沒有別的事情好做,我想,真正該問的應該是,怎麼教哲學(史)才是好的教法。

我有的時候會想,亞洲這種非常強調一路上溯到先秦聖賢或是希臘雅典的傾向,是不是一種「讀聖賢書」讀到走鐘的狀況。聖賢書沒有不好,可是讀書,每個人的狀況都不盡相同,有的人讀了有幫助,有的人讀了沒幫助,不是越老的聖賢就越全能,這個道理,應該沒有很難懂才是啊。

以我一位朋友最近在思考的題目來講,我朋友最近在想祖先關係到底能不能在當代的一階邏輯系統中定義出來(不要以為定義祖先關係很簡單喔!),當代的邏輯系統柏拉圖時代根本就沒有,花時間從自辯篇(apology)一路看到法篇(law),可能在涵養上會更好,但對於到底怎麼用當代邏輯系統回答這個問題,一點幫助也沒有。但是,這不表示這個問題沒有「歷史」,事實上,當代英美分析哲學的開山祖師Gottlob Frege就曾在他的Begriffsschrift中討論過。

又以該文作者提到的Gettier Problem來說,我讀起來倒覺得比較像是他當時的老師在教學方法上出了點問題,而不是因為沒有「哲學史」。Gettier Problem挑戰的是柏拉圖對「知識」所給出的定義,柏拉圖認為,所謂的知識就是「被證成的」而且是「真的」的「信念」。Gettier Problem厲害的地方就是他找到了一些我們認為確實是「被證成的」而且是「真的」的「信念」,但我們不願意接受那樣的信念是知識的例子,徹徹底底地瓦解柏拉圖的論述。從作者的行文中,我感覺起來作者當時的老師並沒有先說明柏拉圖的理論,就直接介紹了Gettier Problem這樣的論證,這麼一來,聽不懂、不理解重要性何在,我完全可以理解。但要理解Gettier Problem,也就只需要多瞭解柏拉圖的理論就好了,並不需要讀什麼胡賽爾的現象學之類的東西,中間兩千年的哲學史是可以跳過的。

我覺得說到頭來,到底哲學教育(史)要怎麼帶、哪些哲學文獻(史)是需要的,我想畢竟還是要看題目、看需求。畢竟,哲學史若真的要讀,是讀不完的。

我到現在也是不知道,最好的教學方法是什麼,但我知道有哪些是不好的,像是,按照時間順序從先秦兩漢、先蘇時期開始一路講講到當代的這種哲學史課程,我認為是最差勁的課程安排。這種課程安排除了「與出現在歷史上的時間相吻合」這件事以外,對哲學思考的幫助甚少。就以希臘哲學來說,一下子討論柏拉圖的理型(形上學問題),一下子又講亞里斯多德的德性倫理學(當然是倫理學問題),毫無連貫性以外,在幫助學生瞭解這些議題到當代有哪些學者在繼續深入討論這樣的事情上,幫助也很少。這種編年式的哲學史教育,我想,不要也罷。 

註一:有些朋友看到我這樣說可能會覺得我說的太過頭,但我覺得我說得恰到好處。事實上,有些學者的seminar課程每週就是跟學生討論自己已經寫好的初稿。這點可以從不少重要著作的Acknowledgement得到佐證。

教育中的主次

我常常在想,什麼是必要的、什麼是次要的。畢竟時間有限,金錢跟精力也有限,就算是天才,也無法在任何領域都有所成就。更何況,每個人都不一樣,又何必要將所有人的期望與理想都列入自己的bucket list上,搞的自己裡外不是人?
我覺得教育的規劃也是一樣。我跟台灣的朋友分享澳洲學童的稅務練習題時,每個人都覺得非常的驚艷,覺得這樣的編排確實比我們當年在台灣時學得好。但除了數學以外,其實每個科目的規劃也都是得要有主次不是嗎?
我這幾年對台灣文為社會學科的義務教育最感到不滿意的,大概是在「表達能力」的培養上。沒錯,國中會考現在要考作文,大學聯考的國文也一直都有考作文,可是那樣的作文訓練以及用以作為基礎的國文、歷史、地理、外文訓練,是充足的嗎?
不用統計也知道,我們的國文作文教育想要培養的是很會寫「記敘兼抒情」文體的小文學家,我考大學那年,作文的題目是「如果能回到過去」,我順應著這個潛規則,就寫了個想像抒情,寫說回到宋朝會如何如何(那陣子我很沈迷在研究宋朝的庶民生活,我覺得宋朝真是一個太妙了的朝代),後來也還是拿了個A還是A+,實在忘了。但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們的教育是要把人培養成很會寫這種文體的「小文學家」?我以為,在這個社會上,更重要的讓每個人都能夠清楚闡釋自己想法,讓每個人都成為「好公民」,成為好公民以後,我們再來談要不要成為「好文學家」。如果只是很會抒發情緒,卻無法將背後的理路梳理的好,那會不會字裡行間的溫情其實背後住著的是一個一個的歧視、迂腐呢?
雖然美國的教育也是千瘡百孔,但他們的高中考大學時要考的SAT測驗,裡頭的作文題目,讓我覺得至少在此,美國教育是抓出主次的。SAT的作文題目會是類似「你認為學生應該要穿制服嗎?有的人認為應該要穿制服,因為制服可以凝聚團結感。有的人則認為不應該,因為制服限制了穿衣服表達自己的自由。你的想法是?」
幾乎每個學生都會遇到穿不穿制服的問題,但到底穿還是不穿,每個人背後的想法都不一樣。如果覺得能凝聚團結感,那就要好好說明為什麼透過「制服」就能有團結感、團結感為什麼重要,等等的,而不是好像團結感放在那就成為不需要論述的神主牌。而認為不應該的,也需要回答為什麼穿衣服表達自己的自由是那麼重要的事情、穿制服真的就沒有表達自己的自由嗎等等等的。練習把自己的價值觀、支持那些價值觀的理路好好說明清楚,這不是每個當代公民都需要的能力嗎?雖然這樣的論述未必有文彩,也未必能像莎士比亞的文字一樣流傳千年,但,有人規定每個人都要成為文豪嗎?在這個社會,先成為能夠好好參與公眾事務、表達自己的想法、審視既有的結構體制的公民,不是比成為文豪要來的重要嗎?
先前聯考的「舉重若輕」或者是我當年考的「如果能回到過去」,我認為不是很好的作文表達訓練的原因有很多(是的,我不想要訴諸讀者對聯考的負面情緒,因為情緒而認同我,我想要的是用理路來說服我的讀者)。其中一個,是沒有脈絡,讓學生必須要望文生義之外,這還讓學生無形中產生了斷章取義的習慣。我跟朋友常常很疑惑,為何麼一篇文章寫得好好的,卻有些人就只是針對裡頭幾個字詞大做文章,完全不管這樣的詮釋會不會根本無法跟其他的文段契合,當然我們沒有做什麼系統化的研究,確切的原因無法了解,但我們不由得懷疑,會不會我們的作文教育總是鼓勵學生「發揮想像力」,也有對這種奇怪的現象有些幫助。
另外一個問題則是,有些題目真的是為難考生,就以舉重若輕來說,我完全可以想像,有些孩子這輩子真的沒碰到需要舉重若輕的人生關卡,那寫出來的東西膚淺浮誇不真實,不也是剛好而已?難道人生沒有太大的挫折也是一種罪過?又,這題目一出,不就已經限制了學生論述的方向?讀懂題目,沒有把題目誤會成「避重就輕」的學生,誰會不知道老師「要」的是什麼?就算是讀錯好了,這是學生的問題還是出題者的問題?我直到大考中心公布題目的那天,我都沒聽過舉重若輕這個成語,今天考的是作文表達的能力,不是知不知道舉重若輕的意思,如果出題者選了一個學生無法有意義的表達的題目,這到底是誰的問題呢?是學生書讀得少、缺乏生活體驗呢?還是出題者自以為是呢?
當我們很疑惑,為什麼問台灣的孩子他們在想什麼、認不認同某某價值觀時,大多數的人總是吱吱唔唔的時候,我們或許要回頭先檢討一下,到底這個教育提供了什麼樣的幫助。在我受義務教育的階段,國文課上我學到了明喻、暗喻,排比、對仗、映襯、對襯、疊字,寫了無數的考試卷,知道李白的字與號,卻沒有任何一課是在教我表達我是誰、我在想什麼。
歷史考試要我回答大同書是康有為的作品,但我從來沒有被要求去讀一讀到底大同書在寫些什麼,自然也無從與師長、同學討論到底大同書該不該放入課本——大同書中有非常多非常誇張的種族歧視言論,我現在看,完全看不出為什麼要特別背誦康有為寫了大同書,這對我思想上的啟發一點幫助都沒有,若真要放,也是讓學生有機會讀讀裡面讓人「驚嘆」的「原創思想」,大家一起討論討論為何這些論述狗屁不通,順便瞭解一下歷史上的大人物也不過爾爾,國中生也是可以對其品頭論足一番。
公民課本要我背誦美國的總統制跟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中華民國的總統制的差異、瑞士的政治體制、英國的議會系統(真的!我記得國中有!),但問題是,這些體制都是會隨著時間改動的,更重要的不是帶著學生一起去思考代議制度的起源是什麼?代議制度在當代有什麼樣的問題?我們希望活在什麼樣的社會?這些更為核心、不會因為時間過去而改動的問題嗎?我還記得國中時的公民課,有一大部分是在背幾歲可以參選議員、參選立委、參選市長、參選總統,背這個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們的教育花太多時間在這種細枝末節的背誦上,花太少時間在培養核心的骨幹上。我當然理解,這跟考試制度等,有密不可分的關連在,但是教育作為一個有機體,並不是沒有改變的可能。更多時候,只是願不願意改變而已。就如作文題目,既然都是要人工閱卷,那把舉重若輕換成我們該不該穿制服,有什麼困難呢?我覺得,一點都不難。
P.S.
康有為的大同書中文的維基百科是這樣寫:

在書中,康有為系統設計了一個人類大同社會,涉及政治、經濟、社會多個方面:政治民主,人人平等;經濟公有,人無私產;社會和諧,無家無國。
但實際上他怎麼說呢?
惟黑種之人,鐵面銀牙,目光睒睒,上額向後,下頦向前,至蠢極愚,望之可憎可畏;其與白人、黃人資格之相遠也,有若天仙之與地獄之鬼也,豈止西旅、南威之與無鹽、嫫母哉!印度尚可,非洲尤甚,幾無妙藥可以改良矣。蓋生當熱帶之極,積百千世傳種之所成,故其黑如漆,熱氣發洩,傳種既愚,愈傳而愈甚,誠非一日之可變易也,此真聖醫之所束手矣。雖欲易種,而誰與易之,黃、白二色人豈肯與通婚哉?雖重賞無濟矣。倫敦昔開人種會,有學問之女與非洲黑人交者,此偶試之耳,必無多人願之矣。美國人言平等,而不肯舉黑人入仕,不許黑人入客店,不許黑人坐頭等車,同席有黑人者,雖宦學必不齒焉。即有賢總統力扶之而無補也,實色不同也。然則如之何?然而轉移之亦非絕不可也,但多需歲月耳。以吾觀英人之久居印度二三世者,面即黃藍,華人亦然,則皆以土地移人面色而已。以英人之白而易變退化若此,則黑人之進化改良者,當亦以移地而得之矣。擬空全球熱帶之地,不以居產婦、嬰兒,但供農、工、商、牧之用。其現居熱帶之黑人皆移居美洲、加拿大中及瑞典、挪威之北,以實空虛,改其服食,去其食生蟲、毒草之脹腹而害體者,經二三百年,傳四五世後,顏色必可變為棕色。更懸重賞,令棕人之婦女與之合婚,其賞仁人寶星亦曰「改良人種」,經數百年必可大改色矣。

摘自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http://ctext.org/dictionary.pl#char20043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上下文自己多看看。我認為當然康有為有他的時代限制,但是把這個時代限制攤開來看、跟學生一起討論康有為之所以有這些想法的可能原因、我們自己是不是也有一些類似康有為的思考盲點,這不是更有意義一些嗎?

教育隨想

教學相長這四個字,講的是教學者與學習者之間的關係——教學者與學習者其實同時也是學習者與教學者。在理想的教學過程中,沒有人是純然的施予,也沒有人是純然的接受。兩者的關係是平等的。「理想的」情境中,該是如此。


在一次校友會的社交活動上,畢業自O校的P博士告訴我,她現在在一家教育智庫工作,主要的工作就是幫助代議士、政府相關官員了解,到底為什麼澳洲政府近年來的教育支出節節高升,但是在國際上的評核表現(如PISA)卻屢屢下降。一向對教育議題感興趣的我,聽到澳洲竟然有專門處理教育議題的智庫,便好奇的問了她具體的研究方法是怎麼做。我想,若有什麼可以移植到台灣的,那我可以快快偷學一下,之後轉傳給在台灣教育部門的朋友。


執行的方法,讓我滿意外的。大體而言就是飛到在國際評核中表現的好的地區,與當地教育官員等人訪談,之後便是撰寫報告,看能否移植到澳洲。P說她這一年來已經飛了多倫多、芬蘭、新加坡等地,接著要到香港跟上海。這樣只能在當地短暫停留幾日就要離開,我很疑惑到底能否真的了解各個體系的優劣,就算與官員以外的一線教師見面,也很難深談吧。


我笑著點點頭,向P說,這是不容易的田野啊,妳考察的不只是教育制度,其實還包含了社會文化跟政治經濟結構。P像是找到知音一樣地抓著我的手說:「沒錯,這是一個體系,妳很難真的抽取出某個元素然後應用在澳洲的教育體制內。」「像新加坡,妳如果知道他們的職場晉用文化、升學制度,妳就不會訝異他們在那些評鑑中表現的好了;他們是用生命在唸書啊。妳們澳洲人希望孩子的放棄出門踢足球、跟家人露營的『學習機會』,換來國際評核上的亮眼學業表現嗎?」其實這話也不用問,我倆都知道答案。而這也是P的挫折來源吧,飛了那麼多地方,花了這麼多經費,到頭來得到的是一個個無法移植的研究報告。


最近隨著在澳洲的生活穩定下來了,終於開始做一直想做的事情——當難民小朋友的免費家教。幾次家教下來,發現先前學校的教育志工社團開的研習課程所談到的問題都是真的,像是有的孩子告訴你我會我會我都會,但其實稍微用點技巧就會發現其實都不會、都不懂。但為什麼都不問呢?自尊心或許是一個,也有可能是學習的動力相對低落,希望家教老師雞婆的幫自己把作業都寫完。要怎麼面對這些過去經歷過許多我沒經歷過的事的學童,要怎麼幫助?研習的時候,練習的對象都是其他志工夥伴,大家都知道彼此只是在演戲而已,跟實際面臨的狀況,還是有些落差。

前幾週我被分配去教一個國中或國小大的學生數學,一坐下來他就拿出他的iPad「課本」,然後打開課本app,滑到某一頁,說:「我需要幫忙,這些是功課。」 在訝異他的課本竟然都放在iPad之餘,我心想,很好,他認為他需要幫忙,不是我自認為他需要幫忙,而且,他知道哪邊是功課,看起來應該是有進入狀況吧?我定眼一看題目,題目問的是下列a、b、c、d的收入要繳多少稅?我愣住了。我怎麼會知道要繳多少稅?題目又沒跟我說稅距跟稅率。為了保持顏面,我問了我的學生,你知道稅是什麼嗎?在他搖搖頭後我開始簡單的解釋為什麼大部分的國家都會課稅、為什麼大部分的時候,收入越多的人被課徵的稅率就會越高,解釋完以後,我問他,前面的課文有沒有解釋,他依舊搖頭。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要怎麼操作他的iPad課本,我只好請他幫我左滑右滑,讓我用最土法煉鋼的方式找到一點蛛絲馬跡,不然這個功課我真的教不下去,也寫不出半題。還好,一下子就找到相關的表格了。

澳洲2012-2013會計年度的稅距與稅率



這一課叫做財務數學,除了仔細的教學童要怎麼知道自己要繳多少稅以外,還順便帶到了退休金、稅務扣繳、澳洲標準一週工作時(38小時)、加班費這些概念。在當下,我大概已經知道我今天教的這位學童完全不知道這一課在上什麼,雖然他後來看到表格時一直說我知道,但在翻到那一頁之前,他一臉茫然。我慢慢地從頭再說一次比較有能力的人可以多幫助國家照顧其他人一些的概念,然後在指著上頭的表格一個一個說明。然後帶著他想,如果一年只賺了5500元,那是這個表格的哪一個部分、如果賺了38,000呢? 其實教到最後,我還是不大確定他到底懂不懂。


這個題目其實對小孩子來說真的有點難,以38,000的收入來說,那就要先找是哪個級距,找到了之後,要理解那個級距的稅是怎麼打——4650澳幣加上對每一塊超過37,000澳幣的收入徵收30分的稅(用我們比較習慣的說法就是打30%)。這個計算中,除了加減的概念之外,還有「每一塊裡面的三十分要徵做稅收」這個「乘以」「百分比」的概念,思考的過程其實有點複雜。我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想要按除以0.3,我想要解釋什麼是一塊錢裡的三十分時,每每被他打斷說我會我懂我知道,我想,既然他現在按計算機知道要按乘以而不是除以,那就算了吧,等下次有機會再說。


這個教學過程,我不覺得真的是只有我在付出。坦白說,我自己也默默地學到了很多東西——在這之前我只知道澳洲的稅算是重,但我不知道到底有多重,現在我知道了;我不知道澳洲談工作時間的合約,在當地會用award這個字來講、一週標準工時是三十八小時,週末加班的話可以談前N個小時是算1.5倍(time-and-a-half),之後算 2倍(double)。當然,我的家教學生也不知道,我看完課本後重新再跟他解釋週末加班的雙倍薪水概念時,他突然很驚訝地說「真的喔?」我一點也不驚訝地解釋週末是跟家人朋友一起休閒的時間,要多做事情當然要收多點錢如此這般的邏輯等等的。 那天下完課我想了很多。我一直「知道」我自己到現在都「不知道」台灣的稅要怎麼繳,但如果我的小學是在澳洲念,我到高年級時就知道在澳洲的話,稅要怎麼繳了。


回想起以前的小學數學教育,算了好多蛋糕要切幾分之幾、雞兔同籠這些問題,當時的我雖然我知道數學有很多應用,但在課本上,我看不大到多少應用。念到國中高中時,物理課或化學課常常會有老師說這題不會是數學問題等等的,如果是這樣,為什麼不能夠把教材做些綜合,讓學生更了解學習數學與物理或化學的關係呢?就像這樣的「財務數學」章節,一樣都是讓學生練習百分比的概念與四則運算,讓學生從小就在練習中瞭解怎麼計算自己的薪水、該繳多少稅,順道讓學生以後出去打工免於被不肖的雇主偷工時剝削、深化財務觀念,這樣的例題,不是更好嗎?


當然,數學上的推導練習未必都可以做這樣的結合改良,進入到比較高深的層次時,或許我們真的只能與方程式為伍。我想問的是,我們到底期待受過義務教育的學生知道什麼、擁有什麼能力?顯然地,從教材的編排上(至少在我自己在台灣受教育的那個階段),台灣的教育當局不期待受完義務教育的人知道一週工時有多少、要求加班需要附上1.5倍薪水或是2倍薪水並不是不合理的要求、要怎麼繳稅、養老金該怎麼準備。我們期待的是知道怎麼計算梯形面積、平行四邊形周長、證明兩個三角形是否相似,等等等的能力。我不是說這些是沒有意義的知識,只是我有點疑惑,這些知識與生活上最基本需要瞭解的知識比起來,到底孰輕孰重、先後次序該怎麼擺才對。我個人認為,當然澳洲這樣會比較好一些。


但這是教材上的好,到底澳洲的教育現場是怎麼一回事,我並不清楚。那晚我坐在沙發上想,若我像P一樣,來到澳洲短暫訪問,看到這數學教材,我大概會非常的驚艷吧,我應該沒有那樣的機會了解到,實際上是有一些孩子完全沒有聽進去的,我大概也不會這麼深刻地感受到用iPad課本的問題——無法像實體書一樣摺頁、一次輕鬆的翻頁翻到想要對答案的地方、不容易書寫筆記或者是在課本上畫自己看得懂的鬼畫符插畫)。


電子課本的利弊得失早在幾年前就有學者做了不少研究,大體上來說,參與實驗研究的學生中,使用實體書的會比使用電子書的在學習效果上來說會比較好。我看到孩子拿出iPad的驚訝,其實並不全然是因為沒有預期到他會有iPad,而是,在有這麼多實證研究表示實體書在學習上比電子書來的好的今日,澳洲的小學卻是採用電子教科書。 我很難不去想,會不會P來做幾個月的志工,到各級學校了解狀況,對澳洲的教育改革能起到的效果,會不會比起她到處飛來飛去要有效的多?至少,我覺得我已經找到一個澳洲教育經費之所以一直上升,表現卻逐年下降的可能因素了——iPad課本。


向外探尋是了解自己的方式沒錯,但是往內自省,也是挺重要的。尤其是,往內去向「受教者」學習,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極右的英國,衰亡的必然

英國繼續如此下去,衰亡是必然的。


在英國工作的外國人(嚴謹一點說,非歐盟人士),在英國從事學術工作人員拿的簽證是Tier 2簽證。這個簽證跟收入多寡沒有關係,只要政府審核通國就可以拿到。

不知道是否是這個緣故,現在在英國當博後或者是牛津劍橋拿Junior Research Fellowship,堂而皇之地給個28k pa (即28,000 per annum),甚至是低到只給22k pa的缺,所在多有。

或許我們可以說,學術工作不求物質上的回報,只要過得去就可以了。這當然沒問題。但問題是,Tier 2簽證有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就是一個人最多只能夠連續持有Tier 2簽證六年,所以六年一到,便要提出永久居留權申請或者是離開英國。

如果可以,已經在英國長了學術的根的慘澹學術從業人員,當然不會有其他考量,提出永久居留權的申請。但有趣的事情來了,文化大國英國認為,要提出這樣的申請,申請人的年收入必須高於35k pa。這個概念是什麼呢?簡單說一下就是,在英國當大學的Lecturer(相當於台灣的助理教授)的年薪,才有申請的資格。這對部分學門的研究人員來說,根本是天方夜譚。

以專業的策展人來說,British Library跟British Museum已經不是第一次開出驚人的28k pa的薪水。第一是,在大倫敦地區生活,這樣的薪水是要逼死誰?第二是,這是全英國皆然的現象,莫非這是說,擁有如此高度專業技能的研究人員,不是人才,六年一到最好都快滾離英國不要佔用英國的資源?

對比美國最近想要放寬OPT,讓畢業生可以在美國不用煩惱簽證便可以工作三年、瑞典的只要是博士畢業生就可以申請永久居留,英國的做法,只是把自己推向衰亡的必然而已。


名校光環什麼的,終究是敵不過現實的考量,可以預見的是,不久的將來,牛劍兩校將會大幅喪失爭取高階研究人才的競爭力,美國將會繼續獨大。

唉。愚蠢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