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的第一餐

2025的第一餐是義大利米米麵(risoni)佐橄欖油熟成鮪魚

一邊吃著一邊覺得人生真的越過越簡單,簡單到,不說,看了照片的人還以為這是哪裡來的窮學生,怎麼新年一開始就這麼寒傖。

算了算,米米麵500公克不到台幣80元,我一次約吃50克,等於大概8塊。而鮪魚罐頭一罐也就約莫二十塊台幣,所以加總起來,我的2025新年第一餐花不到30塊台幣。

這麼吃,也不是因為沒錢,單純是懶,而且剛過新年的凌晨一兩點,連鎖速食店也早已休息打烊,而我也不是一個支持二十四小時營運的人,自己隨便一下,也就過去了。

算完我這樣一餐的花費後,很難不繼續想其他的柴米油鹽相關問題。或許是跟最近在廣發吉光片羽大智大慧早已得證菩提的友人胃大師超時空共振到了,突然開始算了起來,假若不考慮居住成本,只算上飲食(假設一餐50塊台幣),要把我自己養活到80歲要花多少錢。

這計算太簡單,小學生都會算,不就是50的餐費乘以3餐、再乘上365天,最後再乘80減掉自己目前的歲數。

嗯,滿簡單的。但按出來的數字還是嚇到我。怎麼這麼的低?我沒算錯吧?

根據計算結果,如果我真的除了對知識以外的名利、頭銜、物質等等的一切的一切都沒有所求,我早就可以躺平無事讀閒書,不用為別人只會用生成式AI交作業的子女操心他們大學畢業後該怎麼辦。

而且,事實上我還真的可以不用考慮居住成本,因為家裡在鄉下是有塊小地,我平時甚至可以就種菜自己自足,連飯錢都省去了。

想到這裡,真覺得過去幾年來的焦慮不安、為了工作機會而去投的那些自己根本不相信的研究計畫而導致的moral injuries ,真的都是無明。

但,比較起來,或許是數學算得好了點,不再那麼擔心得要上街要飯這種於我來說根本不存在的未來後,現在看到什麼什麼系所又因為財政考量而被裁撤的新聞已經沒有什麼情緒波動[註一]。思緒只是飄向他處,想著:

「在這樣崩塌下去,還能用顧城的圍城做譬喻嗎?沒了牆,就沒有什麼裡面的人、外面的人的區別了呀!」

謹獻與在得證菩提的路上的大家。


註一:英國開始有學校裁撤化學系,是的~連化學系都可以被裁~不過化學家要轉去業界是很容易的,我們不用幫人家瞎操心。
https://www.bbc.com/news/articles/c14l3e71m4jo
https://www.chemistryworld.com/news/university-of-reading-proposes-closing-its-chemistry-department-next-year/4020518.article

做學術、走學術

 做學術跟走學術其實是不同的兩件事。
做學術,指涉到的是進行學術研究。這樣的活動,只要心中有個好問題、有相應的資源,任誰都可以進行。好比說,日本的明仁上皇對魚類特別有興趣,雖然他沒有大學教職,但這不妨礙他研究鰕虎亞目的分類學與系統發育學。友人S的母親則是在嚴重車禍後,不只失去另一半,還失去了一隻手臂與一隻腳。S的母親至此之後,無法像過往一樣出任意遠行,只能在住家近郊排遣閒暇時間。只是,出乎我們意料的,這樣的排遣,竟然給S的母親排遣出了對當地遠古歷史的興趣,開始系統性地(!)散步,撿拾、紀錄當地遺留下來動物骨骸,進行考古學研究。就這樣,S的母親的研究成果登上了考古學界的知名期刊,還獲邀成為英國皇家考古學會(Royal Archaeological Institute)的會員。本來大家還跟著S一起擔心S媽媽會不會因為不大能遠行而不再那麼快樂,但事後證明,我們做晚輩的,人生閱歷畢竟還是無法跟睿智的長輩比。最近一次聽到S的母親的研究近況,是S擔心自己的媽媽濫用看護。因為S的母親只剩下一隻手跟一隻腳,做樣本歸檔不是那麼方便,所以看護現在必須身兼研究助理,協助S的母親進行研究……
走學術指的則是以學術研究作為賺錢養活自己的方式(means)。也就是,把「學術」作為一個協助自己付房租、水電的工具(instrument),而非像是明仁上皇與我的友人S的母親一樣,單純的為了學術而學術,沒人給錢、自掏腰包也要學術的那種純粹為了智性上的快樂而學術的學術。由於走學術涉及能否透過學術活動獲取足夠的薪資來支付每日之所需,單單只是有好問題與相應的資源是不夠的,還要有機構願意收容自己、發給自己能糊口的薪資。許多的怨懟,便由是而生。
因為資源畢竟是有限的,體制內的學術職缺,當然也是有限的,總是會有人無法「走學術」的。而學術界作為一個由人構成的江湖,什麼樣的學術計畫能獲得親睞(也就是,研究經費與職缺),往往也不是取決於問題本身的重要性而已,更多的,是當下的浪潮。有一點coding能力的朋友可以到利物浦大學負責維護的Philos-L Mailing List的資料庫(https://listserv.liv.ac.uk/cgi-bin/wa?A0=PHILOS-L),用JOB這個關鍵字去爬一下這五年來的趨勢,做出來的結果,我相信大家都會覺得逗趣無比,在此我就不破梗,留待各位自行體會學術界可以多荒謬。浪潮變化之快,執行博士研究計劃到結束,就算只用了三四年,本來炙手可熱的議題,到了準備求職的那刻,可能連相關的研討會都沒剩多少。作為渺小的個體,能夠努力的,也只有做出自己感到滿意的研究而已,江湖如何風起如何雲湧,終究不是新科博士能決定的。
以我自己的際遇來說,我在繳交博士論文的半年之前便已開始求職。當時雖然有拿到兩個面試,但都卡在我尚未拿到正式文憑,因而無緣(澳洲跟英國一樣,博士論文的審核是玩真的,指導老師無權干涉審查的過程。我完全能理解開缺的老師不想承擔這部分的風險,選擇其他也很棒的年輕學者)。當下的我,也不以為意就是了。那時的想法很單純,就是,如果我在半年內就拿到了兩個面試,之後應該也會有適合我的職缺出現吧,尤其,兩位外審老師都是我直接在博士論文中正面交鋒(to read: 你們是錯的!我才是對的!)的頂尖學者,在這樣情況下我還以能以pass without corrections畢業,我根本不覺得我在求職上會有任何問題。但,沒想到,正式拿到文憑之後,整整一年,沒有幾個領域契合的職缺出現。期間我也不是沒有努力,我趁著學生簽證還沒過期,在母校教了一學期的書,也與領域內的知名學者接洽,一起寫了一個可以養我當博後的grant。無奈,這些努力,當時都沒有得到好的回音。我的人生就在一個又一個申請中不斷虛耗。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機會,期待的情緒便越堆越高,因為我已經深刻理解到,下次再見到適合的機會,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接著,則是墜落。直到畢業後整整一年,我已經打算再過四個月就要停損了,我才獲得了第一個博後機會,然後,在我接受offer後的一個月內,跟我領域契合的職缺,如雨後春筍地冒出(N > = 3)。人生就是如此的荒誕。
這個過程,是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就如L. A. Paul 說的,沒吃過榴槤的人,再怎麼想像,也無法想像吃榴蓮的感覺到底是什麼。而沒有體驗過這個過程的人,怎麼樣也無法理解那樣的絕望。我想,大概也是因為,這是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所以體驗過的人再怎麼想要勸退想要走學術的莘莘學子,多半以失敗告終吧。
也是因為這個過程,我對聖經中該隱與亞伯(Cain and Abel)的故事有了更多的體會。故事中,亞伯與該隱是兄弟,崇敬神的兩人各自獻上了供物,當農夫的該隱,獻上的是他用心耕作得來的農作,而牧羊人亞伯,獻上的則是自己細心牧養的羊群生下的第一胎小羔羊以及羊膏。該隱與亞伯一樣愛神一樣努力,但怎料,神只接受了亞伯的供物。該隱便趁無人注意時,將亞伯殺了。第一次聽到這故事時我還是個只要有努力就會有收穫的高中生,我完全無法理解這故事到底要表達什麼,我只覺得聖經真是莫名其妙。走過這一遭後,我才比較理解這則故事要表達什麼。我的怨懟、嫉妒、失落,跟該隱如出一徹。我沒有辦法真正接受,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也一樣努力、一樣認真、一樣值得獲得自己想要的親睞,所以我才會如此痛苦。但是,再怎麼痛苦,也不該對他人口出惡言、心生歹念。要記著,不是只有自己努力,其他人也都很努力。
Titian的該隱與亞伯
大概也是因為走過這一遭,所以對能否走學術,看得越來越淡。我自己很清楚,倘若不是我的父母與兄長的支持,讓我不用為住宿與三餐煩惱,面對現實壓力,我大概早就已經放棄走學術了。這跟我有沒有能力走學術無關(事實證明我是有能力的),是跟我的財務風險耐受力(也就是,我可以承擔失業、沒有收入多久)還有我的機運(有沒有機構剛好有相關人力需求)有關。與此同時,我也更加確定,我是真的喜歡做學術。而我會有興趣的問題,不需要什麼高昂的儀器設備,也沒有碰到大動物小動物,研究不需要有IRB背書也可以出版。在這樣的情況底下,我不需要走學術,也可以做學術,我已經很幸運了(有些研究真的非常非常花錢)。
作為一個不再forever 21的大人了,我也不覺得納稅人有義務因為我的學術表現還算可以,就一起供養一個職缺給我。畢竟,做哲學是很個人的事情,我覺得有意思的題目,別人不一定會覺得有意思,就跟我覺得好看的漫畫,別人不一定覺得好看一樣。倘若今天有個研究一個我完全不感興趣而且覺得根本是胡扯的題目的人跑到我面前來要我贊助,我絕對是一口回絕。別人不想贊助我,也是剛好而已吧。人是互相的。
要向S的母親看齊,當個成熟、有趣、又睿智的大人啊!
僅獻給每個陪我走過這些emotional rollercoaster的人、有過這段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知道我在講什麼的人,以及因為尚未體驗過這段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而無從做出informed decision的莘莘學子
藉機安麗一下L. A. Paul 的what you can’t expect when you’re expecting,讚讚讚!
https://lapaul.org/papers/transformative-experiences-rp.pdf

有錢人、有閒人

前幾天複習拉丁文當消遣,看到了一句據說說是Seneca留下的話

Si quando satis pecuniae habebo, tum me consilio et philosophiae dabo.

「如果以後有足夠的錢錢,人家要把自己獻身給智慧跟哲學>”<」

我看了大吃一斤,半斤是因為我完全沒印象以前學拉丁文有學到這句話。另外半斤則是因為,這句話用的habebo是第一人稱單數未來式,也就是說,Seneca在說這話時,是在哀嘆自己錢不夠用,所以不能獻身於智慧與哲學嗎?!實在太警世了!太警世了!

我怎麼想怎麼覺得奇怪,Seneca雖然是重要的斯多葛學派思想家,但他絕對不可能窮,他可是那個火燒羅馬、逼自己自殺的Nero的老師啊。

隨手一查Seneca 的資料,才發現Seneca不只一點也不窮,他根本有錢到爆,與他同時期的人甚至稱他為Seneca praedives,胡亂翻譯一下,意思大概就是「靠背有錢的Seneca」。

所以,他到底多有錢?希臘的史學家Cassius Dio 留下的作品指出,Seneca的身價大概是三億sesterii 。平均身價約為五百萬sesterii的 羅馬元老們,完全無法跟財富PR值高達99.99%的靠背有錢Seneca相提並論。

用麵包指數來看,當時一sestertius 就可以買兩條麵包。他就算每天吃兩條麵包,也要吃821917年才能把自己的錢都花完,到底是為什麼可以說出「如果有足夠的錢錢」這種話讓人困惑的話呢⋯⋯?

翻了一下Seneca的書信集,才發現事情跟我想得完全不一樣。

這句話,是Seneca用來酸朋友說的。

Seneca的意思大概是這樣:你總是給自己找藉口,說要管理事業、要為錢走撞,沒時間想哲學,你說等你都忙完了、存夠錢了,你就可以愛智慧(原文:nondum habeo quantum sat est; si ad illam summam pervenero, tunc me totum philosophiae dabo),你為什麼不把生活過得簡單一點?錢是會少賺,可是你就可以把多出來的時間拿來愛智慧了,這不是很好嗎?

Well said 靠背有錢Seneca!

某意義上來說,我是同意Seneca的。讀哲學、想哲學,跟做貴貴的理工科實驗比起來,是真的不怎麼花錢。以這篇廢文來說,參考到的資料除了大學時買的Wheelock’s Latin課本,其他東西通通都是網路上的免費資源(如wikisource上的Epistulae morales ad Lucilium)。所以,我同意Seneca,想讀點哲學,不需要「等到」有錢後再讀。

但這也是我不盡然同意Seneca之處。這邊箇中關鍵在於,有錢人未必是有閒人,有閒人也不一定是有錢人。只是,要讀點哲學,必須要有點閒。而要有閒,自然不能處於一個需要為錢煩惱的狀態。能否脫離這種狀態,當一個有閒人,常常不是自己決定的。當一個人肩上扛了一整個家族時,能說不幹就不幹嗎?能說我要自願貧窮簡單過活就好嗎?

Seneca有錢到被稱為靠背有錢的Seneca,手下大概有不少能幹的奴隸可以幫自己打理瑣事。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條件。

大學時的我身上沒有任何責任,連學費生活費都是父母給我的。指責下班後在家放空看電視的父母不讀點書的我,當時實在是太年輕了呀。

所以我現在遇到年過三十還在哲學難波萬的人,下意識就是閃得遠遠ㄉ。你們自己forever 21就好了,我無法。

Philosophy Podcast

我自己平常有在聽的有:

BBC’s In Our Time 

In Our Time其實不是專門做哲學的podcast,他們也會聊文化、歷史、宗教、文學等等的題目,我自己是覺得都滿有趣的通通都聽。

這個podcast的陣仗應該是人文領域的podcast中「最豪華」的吧,每集都會邀請三個專家學者與談,談的都滿深入的,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這個podcast滿容易出現學者爆走,語速超級快的狀況…英文底子要不錯才比較能follow他們的討論。

Sean Carroll’s Mindscape 

Sean Carroll其實不是哲學家而是理論物理、天文物理學家,而且這個podcast其實也不是針對哲學,但是他的哲學程度真的真的很好,即便是訪問科學家,談著談著都會觸及到科學哲學。前陣子他也訪談過非常知名的倫理學家Russ Schafer-Landau,把Schafer-Landau追問到講話結結巴巴,實在是個幽默風趣但又sharp到不行的狠角色。最重要的是,他的聲音很好聽。

ABC’s Philosopher’s Zone

這個Podcast是澳洲的ABC製播的,每集都會邀請一位哲學家來談一個議題(通常是澳洲籍或是剛好訪問澳洲的哲學家),比起In Our Time�常常有失控的學者,Philosopher’s Zone的學者通常都很受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主持人David Rutledge的聲音也很好聽,很重要。

Philosophy Bites

基本上也是邀請一位哲學家來對談,只是這個podcast一個月只更新一次。

其實還滿推薦想要出國拿學位的朋友透過podcast來練聽力,因為在學校裡會遇到的語速,通常只會比這些podcast還要快,剛到國外時真的很常滿滿的wtf are you talking ab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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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的角度

 我很喜歡去博物館,因為去到了博物館,我才能看到教科書上不談的視角。在大英博物館時,別人拍復活節島的人像的臉,我跑去拍人像的背(那背是真的有值得一拍之處);在維多利亞國家畫廊看到馬雅文明用來獻祭心臟的石雕人像,我一直跟同行的友人嘰嘰喳喳的討論這人像雙腿之間挺天立地的棒棒,抱怨主流書籍都不特寫這個精彩又用心的細節。

所以我也很喜歡讀經典,自己去找主流視角之外值得玩味之處。這也是為什麼,前陣子我突然關心起蘇格拉底的家世——他為什麼可以那麼爽,一天到晚在路上嗆人?而且還嗆到會被邀請去上流社會的上流party一起玩,他到底什麼背景?

查著查著,思緒卻轉向了歷史上有名的「潑婦」,也就是蘇格拉底的太太贊希佩(Xanthippe)。歷史上關於贊希佩的紀錄不多,我們實在無從得知她作為一個人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柏拉圖寫的自辯篇中有提到,審判發生時,蘇格拉底的孩子小到贊希佩還能抱在懷裡(Apology 34d);在費多篇(Phaedo)的116b,我們也可以看到柏拉圖描寫到贊希佩帶著三個兒子找蘇格拉底,但蘇格拉底當著克里托(Crito)的面,要贊希佩帶著孩子離開。

看到這些段落,我不由得想到許多抱怨先生不分擔養育子女責任的朋友——她們是現代贊希佩嗎?還是,真正該在歷史上以「不負責任的先生」留名的,是蘇格拉底呢?

我可以理解,從男性的角度看贊希佩,男性看到的大概都是想要找蘇格拉底出門玩耍時結屎面的贊希佩,但是從女性的角度來看,當全雅典都知道很哈蘇格拉底的阿爾西比亞德斯(Alcibiades)送蛋糕來給自己的先生時,不把蛋糕給砸了才奇怪吧?沒閹了他已經很不錯了好嗎。

註:

蛋糕事件請見Aelian, Varia Hist. XI.12

全雅典都知道Alcibiades很哈蘇格拉底的事情在柏拉圖的許多對話錄中都可見到,如Symposium, Protagoras都有,就不一一列舉。

蘇格拉底的三個兒子叫做: Lamprocles、Sophroniscus、以及Menexenus。

不過,根據Aristotle的說法,三個兒子都是不成材的笨蛋:

“Highly gifted families often degenerate into maniacs, as, for example, the descendants of Alcibiades and the elder Dionysius; those that are stable into fools and dullards, like the descendants of Cimon, Pericles, and Socrates.”(Rhetoric, Book 2, Chapter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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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trinsic and Instrumental Values of Philosophy

 有個年經文(還是季經文呢?)是這樣的:哲學很有用!你看數據顯示念哲學的之後薪水沒有比較差!

每年看到(還是每季呢?)這樣的文章,我都會覺得這實在是各種幽默,然後默默感到各種的困惑。

這種文章當然是有所本,但是這些「本」能否拿來論述哲學在職涯發展上有非常優異的工具性價值,我是感到非常懷疑。

有學過一點基本統計(或者是形上學有上過因果關係的)都會知道,相關性不必然蘊含(entail)因果,這大概是大學第一門課就會教的基礎中的基礎,所以要論證哲學在職涯發展上有非常優異的工具性價值,甚至是扮演關鍵性的角色,要做的工作非常的多。

好比說,控制其他關鍵變項。我看了一看Daily Nous引述的2019年調查,馬上就發現兩個尷尬的問題。第一是,看不到針對學生的原生家庭的家戶所得�這個變項的控制;第二是,看不到針對學生在學士之後的教育訓練這個變項所做的控制。

我會認為家戶所得這個變項重要,理由很簡單,在某些社會裡(比方說,英國),家戶所得高的家庭會傾向讓小孩選修「比較純」的學科,講白一點就是,他們會覺得工程師等等的職業,那不是他們那個階級的人該做的;而原生家庭的人脈、文化資本等等的,當然不會在讀完大學後就停止影響你我的人生。這個篩選偏誤的問題,也有人在Daily Nous的留言區中提到,我覺得這十分值得統計很好的學術工作者深入去設計相關的研究,進一步去探討大學主修哲學這件事情對於職涯發展的影響,否則我們真的很難知道這是不是只是部分哲學家的一廂情願。

至於為什麼需要去控制學士之後的教育這個變項,這是因為有一些高收入科系在美國這種國家,必須要先念完大學才能報讀,法律跟醫學都是。所以我很能想像,以美國來說,真正的關鍵可能是有些科系因為有開設pre-law或是pre-med相關課程,最後對學生之後的收入有關鍵性影響的,其實是法學院跟醫學院。這點,Daily Nous引述的紐時報導,其實是有寫到的:

「Why do the earnings of liberal arts majors catch up? It’s not because poetry suddenly pays the bills. Midcareer salaries are highest in management and business occupations, as well as professions requiring advanced degrees such as law. Liberal arts majors are more likely than STEM graduates to enter those fields.」

我以前在英國讀碩士時的三十多個同學內,就有三個美國同學後來回去唸醫學院。想想,到英國念科學哲學、醫學史,對他們來說可能性質更像gap year體驗不同的文化,或者是多給自己一年來準備申請醫學院的考試還有申請資料吧。如果將他們後來的職涯發展歸因於這短短一年的人文訓練,任誰聽了都會發笑吧。

但我不知道為什麼,關於這些可能性的討論,卻鮮少在「哲學有益論者」的文章中出現。更讓我不懂的是,這些人,許多還是專業哲學工作者,他們不可能沒有觀察到這些狀況、不知道有這些可能性。這樣選擇性的呈現自己想要給大眾看到的一面,而不是與其他專家一起設計研究計畫,好好的檢視自己的猜想,我覺得不是非常的好。

最尷尬的大概是,Daily Nous引用的那個報告,用ctrl+f去搜尋philosophy的話,整個報告其實只有提到一次,用law當關鍵字去搜尋,則是一個也沒有。

作為專業的哲學家,我想,我是愛哲學的。我很珍惜納稅人願意付我薪水,給我以哲學為生的機會。對我來說,我很確定,哲學對我來說,價值非凡——it’s both intrinsically and instrumentally valueable for me. 但我實在無法接受,有部分以哲學為業的人,不願意正視,哲學在很多時候,真的就是僅有intrinsic values而沒有其他的Instrumental values的可能性,。

到底,只有intrinsic values又何錯之有呢?說好的eudaimonia呢???

好,照例,我們要共勉之一下,不要因為有人要cancel Aristotle就不愛eudaimonia了喔。

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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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eamer, Drifter, or…?

 高等教育作為一種產業發展到現在,在每個國家遇到的問題雖略有不同,但也沒有太大的不同。好比說專任教職稀少,仰賴大量低薪隨時可打發走的兼任講師來教書、老師利用權力關係不對等剝削學生、系所為了錢設立品質堪慮的學程招攬學生等等的,這些問題不斷地在諸多的已開發國家(aka學術界的第一世界)上演。

對許多不想當個隨波逐流的drifter的人來說,這意味著,如果想要追求智性上的啟迪從事學術工作,就得無奈地將自己暴露在各種風險以及壓迫之下——比方說,咬牙堅持,在各個大學當鐘點兼任講師,教無定所,連張辦公桌可能也都沒有。更絕的是,有的學校不只連張桌子也不給,兼任教師可以卑微到連圖書館的借閱館藏的權限也沒有。有的人則是不斷地為了兩年期、三年期的短期研究機會,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承受找工作的焦慮、玩一次以地球為尺度的大地遊戲,才剛長一點根,就又被連根拔起,然後還得安慰自己,自己至少還有工作、這是dream big得付出的代價。

我也曾經陷入這樣的二分法,以為若不當個dreamer,我就會變成一個自己看了討厭的drifter,但是幾經思量,我發現這樣的二分法毫無道理。沒有道理的程度像極了宣稱這世界上只有藍色與綠色,不是藍便是綠,完全忽略了其他顏色的可能。不當drifter,也可以當個很會找浪來衝、自得其樂的surfer啊。

我很幸運在十幾歲時就遇見了一位思想非常宏大而且不拘泥於陳規的朋友。許多人都非常訝異他後來沒有繼續走學術界,但每個向他細問的人,沒有一個不對他超脫於世俗的見解感到讚同(必須做實驗的朋友則是感到羨慕)。簡單來說,這位朋友他感興趣的課題是極為高深抽象的純理論領域,全世界可以了解他的研究在做什麼的人屈指可數,如果他未來要找研究職以此為生,餓死的機率太高了。所以他決定反過來操作,先賺錢、早早退休,然後就可以愛做什麼研究就做什麼研究、不用被剝削、不用為了學校的KPI寫亂七八糟的grant proposal、不用被捲入莫名奇妙的派系之爭、也不用被不讀書的學生浪費自己的時間。堪稱完美。

後來他真的按照這樣的規劃操作,躲過了各種暗潮洶湧,也與許多還在學界內的朋友保持合作。引介給他教的學生,也都是數一數二的天才。他證明了傑出的教學與研究都可以在大學之外達成給所有人看。

也是因為看到朋友這樣快樂地沖著浪,自己也下海在體制外教書做研究過一段時間,發現真的可以這樣搞,我後來才敢回到學術圈抓浪,確保勢頭不對時能夠往別的地方游去,與學界的各種剝削保持安全距離。

在時代的巨浪面前,每個人都無比的渺小。因著可樂那狂潮,光是澳洲高等教育界就預計將刪減兩萬一千個職位。在這個狀況底下,兼任講師大概是連時薪也領不到。不是直接不續約,就是給校方用禮教來吃人,被要求做做功德,共體時艱,免費幫忙線上教學;為了爭取日後繼續教書的機會、博取好感,相信很多人會咬牙接受。然後管理階層依舊年薪百萬美元。

許多拿continuing contract的研究者也已經接到通知,下個學期將要承擔更加沈重的教學責任。合理可預見的,許多人的研究產出KPI將會受到衝擊,無法達標,又給了校方理由將研究相關的經費扣起來,使得做出好研究又變得更加困難,讓學界既有的惡性循環,更加擴大、更加惡化。

至於新科博士,沒有職缺就是沒有職缺。研究再好,教學再佳,沒有職缺就是沒有職缺。這個世界真的不是meritocracy,這個世界是merilottery,merit只是是拿來買樂透的點數而已,能否得到教職,時也命也勢也,運氣成分真的很大。而可樂那已經將爭取到至如史丹佛等校任教的機會的機率打成了圓呼呼的零了。零啊。

高教崩垮掀起的波瀾前,我們真的都太過渺小。這已經不是拿安貧樂道來麻痺自己就能解決的問題。逆勢而為,對這一切的問題採取一個雖千萬人吾往矣、我七百我驕傲的態度,與其說是dreamer,更像是daydreamer——真正的學術界跟幻想出來的學術界,有非常大的差距。

台灣因為防疫得宜,不若歐美遭受巨大衝擊,尚且還能在網路上有只給兼任教師六七百的鐘點是否是在羞辱人(當然是,台北的兒童才藝團體課,一個小朋友上五十分鐘就要多少錢了⋯⋯)、老師是否可以公開罵學生不認真不用功(論語都公開罵宰我糞土之牆了,到底為什麼不能罵⋯⋯)等等等的討論,實屬幸運,因為歐美學界已經直接沒有這些問題可以吵了。

或許是我貪婪吧,尊嚴與理想我都要。我實在沒有辦法做實際加上備課還有批改作業與考卷的時間的話時薪低於法定最低薪資、比去小七打工還不如的工作。我大學時家教人就收一小時八百了。大學鐘點兼課的機會?Thanks, but no, thanks. 

肯定我,就給我錢[註一]。

註一:[3] 澳洲「助教課」的薪水普遍來說是這樣算:以一門課教兩堂一小時助教課來說,第一次教的那堂課會給兩小時備課,第二次則是給一小時備課,所以兩小時的助教課,實際會給五小時的薪水。改作業跟考卷的時薪另計,不過改作業跟考卷的時薪非常的差就是了,所以大家還是會上街抗議,不會摸摸鼻子說有給就要感恩。

順帶一提,有博士學位的助教一小時的時薪大概是五十多快要六十塊澳幣,沒有博士學位的則是四十多快要五十澳幣。澳洲的大麥克套餐十塊澳幣出頭。所以我在澳洲時願意接助教課。

學術作為一個職業 Wissenschaft als Beruf

哲學界這週最大的新聞,大概是Arizona 的哲學系因為財政困難,所以決定尚未被正式接受的offer,獎學金的部分一律直接先取消吧[註一]。雖有點「wow」的感覺,但情緒倒也沒有太多起伏。

早在一月初時,與幾個朋友就開始在討論,這波疫情沒有即時控制下來的話,會有學校票軋不大過來。畢竟,許多學校的財政高度仰賴國際學生的學費,一下子那麼多金主不能來交錢,現金流出事也不太值得大家意外(至於為什麼搞成這樣,我也很想知道)。只是,我們萬萬沒有沒有想到的是,開第一槍的會是在哲學界中享有一定聲譽的Arizona —— 在最新的Philosophical Gourmet總體排名中(如果排名有任何意義的話),Arizona在英語系國家中的哲學系排名排第十八名,算是前段班的(多前段?劍橋哲學系排在其後,在英語系國家的哲學系排名排第十九名[註二])。

心情很平靜,理由其一當然是因為早就預想到,但更大的原因,大概是我已經能坦然接受,學術就是個職業一事,以及學術圈作為一個職場,其中運作當然也是不脫錢、錢,以及錢。

學校沒錢,當然就是要找地方省錢,至於手段道不道德,這就是另外的問題了:拿非典型雇用合約的,反正沒班上也就不需要按時薪給錢;約聘的當然就不要續聘;還沒發出去的獎學金能快點取消就快點取消;提升等的申請當然能推拖拉就推拖拉;醫療保險等等的東西可以快點刪掉就快點刪掉,諸如此類,都是很能料想到的手段。

事實上,早在可樂那爆發前,就已經有些學校為了省錢,採取總總手段,只是圈外人比較無從一窺究竟罷了(尤其,中文世界本來就比較少探討歐美高教「產業化」的深入報導)。好比說,為了省錢,所以有些學校要求授課教師也要自己親自下海來負擔部分的助教課(然後出版學術作品的KPI還是沒調整);為了省錢,所以有些學校不再給予兼任研究人員使用圖書館與資料庫的權限(這樣是可以省多少錢呢?);為了省錢,所以有些學校聘用大量兼任/約聘教師,就是不開正職的缺,等等等的。身在其中者,無一不知這個高度商業化、商品化的「高教產業」所仰賴的體制,是承受不起考驗的,而這突如其來的可樂那狂潮,可能成為壓垮這個產業的最後一根稻草。

Daily Nous上不少「Arizona怎麼可以這樣」的留言,但或許,因為沒了Arizona的獎學金機會而選擇不讀博士班的人,日後回想起來會覺得賽翁失馬焉知非福——今天是獎學金,明天就是就業機會;早些時候轉換跑道,未來還是很寬廣的。

哲學學術圈就只是眾多職場中的其中一個職場而已,真的無需對這個滿口仁義道德卻放任剝削橫行的圈子有任何忠誠與留戀。若有不錯的「公司」提供不錯的工作機會,那當然很好,但如果放眼望去,能爭取工作機會的「公司」都不是太好、工作也沒有任何保障的話,真的不要委屈自己。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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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界的虛偽

 這幾年我其實常常在想要不要就離開學術界。倒不是我混得不好,我想我在同儕間算還可以的。會常常想、越來越常想,或許去業界比較好的原因,主要是越來越看不起高等教育產業的虛偽吧。

Fig 1. 截圖自Twitter

哈佛給一年的合約,但健康保險只給十個月——真是卓越啊。最近看到報導,我才知道我服務的某澳洲頂大有高達七成多的教職員是約聘或是領時薪,有些人可能在學校十幾年了還是約聘——真是很高尚啊學術界。好朋友因為工作搬到地球的另一端,但本來隨後便跟上的伴侶,變成了前伴侶——好常見啊,支離破碎的家庭。

這都不是孤例。但虛偽的高教界,只會說著卓越,像是老鼠會一樣鼓勵學生唸研究所成為付學費的下線,然後當學生畢業要找學界工作找不到長期而穩定的職缺時便說,這是因為你不夠優秀,完全不提五六零年代大部分的教職都是永久缺,而現在可能僅有兩三成是。

小時候以為這叫鬼故事,長大才知道這叫日常。

這一切都很虛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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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of Graduate Study

 我完全同意L.A. Paul的看法:讀研究所(讀博)是一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所以最後不管決定讀或不讀,這個決定都不會是「理性的」。

只是,單就讀研究所(讀博)這事來說,even if you do know how it feels like, choosing between doing a PhD in philosophy and financially secured career path can still be very “hard” (Ruth Chang’s incommensurability and hard choice).

These are actually the two major reasons that I refuse to either encourage or discourage people to pursue a career as a professional philosopher. If you’ve never heard about Chang’s hard choice and Paul’s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I recommend you google these two a bit. Quite inspi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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