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個時代的言論自由

最近很多朋友問我我對言論自由的看法,令我感到非常的無奈。無奈其一是,我不是做言論自由的,問我這問題幹嘛(我老師才是hate speech的專家,不是我啊)。無奈其二是,作為不是做言論自由只是略知當前討論一二的小渣渣,以前早就寫過兩篇為什麼言論自由是個滿困難的題目、困難在哪裡,為什麼還要問我…

真要我補充說明的話,大概是以下這兩點…

其一:誠然,很多人聽到言論自由這個議題,馬上會想到自由主義宗師John Sturt Mill,開始闡述一番Mill的On Liberty是怎麼講。但是大部分的人在闡述Mill的論述時,都出現暫時性失憶的狀況,好像都忘記Mill是是classical utilitarianism開山祖師之一,他會認為政府不應該干預言論自由這些東西,是因為他認為在「大多數」的狀況下,被干預的人會覺得很不法喜,另外則是,也是有那個不怕萬一只怕一萬,搞不好人家講出來的不中聽的話是真話,去干預的話,一般而言,整個社會的net utility會降低。也就是說,把Mill詮釋成支持there’s a “right to freedom of speech”根本是張冠李戴。

其二:當前對言論自由到底涵蓋的範圍要到哪裡(假新聞能否受到保護?仇恨言論呢?我能夠用言論自由捍衛自己「隨意發放跟前伴侶愛愛時的錄影或是照片」嗎?),很大一部分也是受到Mill的另一個很重要但不知道為什麼很多人都像是暫時性失憶一樣忘記的論述,也就是「傷害原則」(harm principle)。Mill覺得我們雖然原則上不該去干預他人的行為,但是在某些情況,干預他人的行為是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我喜歡這樣翻morally justifiable),好比說當技安要去打大雄時,我向前阻止技安,這是站得住腳的,因為技安這個舉動一做下去,會傷害到大雄。如果你認為「精神傷害」是真有其事,那你開始心頭癢癢的,想把傷害原則從物理上的、肉體上的傷害推廣到「精神上的傷害」,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情。不過在英美分析這個傳統下工作的哲學家喜歡準確,一般通常會把言論可能帶來的「傷害」用「冒犯」(offense)去指稱。那當然,認為可以這樣去界定言論自由可以寬到什麼程度的人,就要去處理「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這類型的狀況,所以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就結束了。

這個問題真的是非常難,社群媒體又帶來諸多Mill那時代的人完全沒有想到的問題,所以最近言論自由又成為政治哲學、應用倫理學中非常多人討論的議題。討論熱烈的程度喔…應用倫理學界最好的年會今年就有兩個panel session跟這個議題有關,大概就是這麼熱烈。因為我真的沒有做言論自由,我只是稍微知道現在學界主要在討論什麼,在這議題上我沒有什麼太強烈的立場,就饒了我吧!

Fig 1. 某年度Annual conference of the society for applied philosophy就有兩個與言論自由有關的Panel,足見言論自由相關從業人員之多、論證攻防之激烈。實在不是我們外行人可以隨便置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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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完美的教育制度

 大概是因為這幾年來在不同的國家求學、結識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讓我對制度還有制度背後隱藏的價值觀越來越感興趣。

我有個英國朋友在劍橋某學院當junior research fellow ,未來一定是他那領域的佼佼者,但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是不一樣的東西;另一個德國朋友,學歷也非常好,曾在大製藥廠做到管理職,她問我巴基斯坦是不是在伊拉克旁邊⋯⋯

這些問題,對於台灣教育體系培養出來的知識份子而言,簡直是常識到不能在常識,但當我脫口而出「你到底在學校幹嘛,怎麼連這都不知道?」時,我朋友們一致都說我再這樣他們就要unfriend我⋯⋯

也是這樣的互動吧,讓我了解到,平常常批評的台灣教育體系,其實也不全然沒有優點,而國外乍看之下沒有缺點的設計,仔細思索後會發現往往也是顧此失彼。

以英國的體制來說,英國很早就開始有真正的選修課了。優點當然就是學生從相對於台灣的國中階段開始,就能探索自己的性向,好比說修了一學期的法文後發現不是自己要的,之後就能把時間省下來修別的課程,如裁縫。我是說認真的,英國有些學校國中階段就提供正式的裁縫選修課讓學生學裁縫。

另一個優點則是,由於選項太多了,學生不可能什麼都選什麼都學,所以就不會出現台灣的什麼全修班的狀況。英國高中申請大學考的A-Levels,語言類就有中文、北印度語、法文、西班牙文等等,非語言類的除了哲學、英國文學這些比較能想像的之外,還有會計、經濟學、攝影等課程。

許多反對聯考制度的朋友一聽到這兩大優點,幾乎是膝反射般地說學測應該改成這個樣子。

但問題來了,這麼多科目,有任何國高中能什麼課程都提供嗎?當然是不可能。開課要授課老師,要空間,要錢。所以在這個系統下,小孩子到台灣約莫小四階段時,父母就要開始參加各校的招生說明會,了解每個學校有哪些資源、這些資源能否切中自己的孩子的需求等等的。也就是說,原生家庭的文化資本雄厚與否,在這體系下的影響力會遠比在台灣體系來的巨大。這嚴重的挑戰了許多人對於教育在社會上該扮演的角色的看法:教育不是應該儘可能消弭社經地位差異對學生的學習狀況的影響嗎?怎麼反而是放大了?

另一個對台灣體制出來的知識份子來說很難調適之處則是,由於很早就開始選修,甚至可以早早選定要專攻的方向,英國系統出來的知識份子是有可能在專業之外所知甚少。我那血管神經分不清的朋友,十五歲之後就完全沒有修任何生物課跟數學課,所以他不知道血管跟神經不一樣,在這個體系下也不是什麼很奇怪的事情。

至於德國,前陣子不知道為什麼有很多文章一直在讚美德國分流措施,但對於德國的分流到底是怎麼做的,卻少有人談——雖然家長意見也會參酌,但主要是老師去推薦你該唸職校還是唸高中的。自己真正開始教書以後,對這樣的制度真是感到各種惶恐。一個老師要面對那麼多學生,我自己連學生的名字都記不住了,要我決定誰該唸職校誰該唸高中,這樣的權力我真的擔當不起啊⋯⋯

又如每年幾乎都會掀起一陣哲學熱潮的法國哲學試題,聽過法國人自己談教學現場真正的狀況後,我對這個制度也是有諸多保留。首先,法國有課綱考綱但沒有規定一定要使用什麼課本,所以老師在課程規劃上有極大的自由,遇到好老師,確實能夠培養出很不錯的思辨能力。但這個自由也表示學生要是遇到比較沒教學熱忱,或是有熱忱但沒方法的老師就會很慘(順道一提,朋友說法國沒有實習老師的制度,非常羨慕台灣)。如果認真研究一下哲學考試的範圍跟考法,不難發現,其實教學現場往往無法有太多思辨跟討論的空間,因為考試時間的限制,許多時間是用在怎麼在既有的空間與時間上寫出八股文。法國朋友跟我討論後,我們一致的結論是,這考試與教學內容聽起來有點像是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用申論題考,只是內容又遠比中國文化基本教材多⋯⋯

大概是年紀也開始有了,已經不再相信有什麼體制是完美的。每個體制都有他的優點與缺點,要用哪個制度,說到頭來還是得先問問自己的核心價值是什麼、願意做出哪些犧牲與妥協。

會想到這些,是因為昨晚與血管神經君聊到改作業。我說改每幾週就要一次改一兩百份四五百英文字的作業真是折陽壽,他聽了後覺得奇怪,就問道哲學不是應該要寫essay嗎?一問之下才知道,他以前在牛津唸大學時,每週或是每兩週要教一份兩到三千字的essay(換算中文字的份量的話,將這數字乘以三),所以每天除了念書就是寫報告,有些只收女學生的學院甚至會push學生到每兩週交五份這種長度的essay。

「難怪碩士那時我一臉悲催,你看起來像在渡假⋯⋯」

「可是這種訓練方式出來的結果大好大壞。那年我們學院跟我同主修的都拿到first,但有將近一半的人中退。」

「我想,還有很多人精神崩潰吧。」

「對。」

這一崩,有的時候是一輩子的。吃藥能控制已經是萬幸,有些是連藥物都沒有辦法幫助。牛津這樣的訓練方式真的好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喜歡這背後蘊涵的適者生存的價值觀。

我覺得比較有意思的是他特別提到女子學院的要求竟然比他的學院還要可怕,整個強度基本上是他學院的兩倍。不知道是不是牛津的那些女子學院想要讓她們的學生有一種這樣都殺不死我了還有什麼能阻止我追求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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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of Graduate Study

 我完全同意L.A. Paul的看法:讀研究所(讀博)是一個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所以最後不管決定讀或不讀,這個決定都不會是「理性的」。

只是,單就讀研究所(讀博)這事來說,even if you do know how it feels like, choosing between doing a PhD in philosophy and financially secured career path can still be very “hard” (Ruth Chang’s incommensurability and hard choice).

These are actually the two major reasons that I refuse to either encourage or discourage people to pursue a career as a professional philosopher. If you’ve never heard about Chang’s hard choice and Paul’s transformative experience, I recommend you google these two a bit. Quite inspir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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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與行

 人是健忘的。健忘的程度往往超出我們的想像力。大概也是因為健忘吧,所以我們常常反覆爭論同樣的問題,好比說,海德格支持納粹、是反猶太份子,我們到底該不該教海德格?Thomas Pogge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在世界各地的人權研討會約女學生到自己的旅館去,是個言行不一個偽君子(Pogge是’global injustice’這個課題的專家!),是不是要把Pogge的論文都從指定閱讀中拿掉?不過,這個討論,往往風頭過了,大家也忘了。

前陣子John Searle性騷擾女學生的事件爆發出來時,這些問題又再次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很多人認為,Pogge雖然在人權領域上提出了非常多重要的論述,但是Pogge利用自己的地位,以欣賞學生的作品作為藉口,在不同的國家四處約學生私下喝咖啡聊哲學,聊到自己住的飯店的床上去,如果我們繼續將Pogge的作品擺在人權課程的指定閱讀中,等於是Pogge的幫兇——我們對Pogge作品的認同、推薦學生Pogge的作品,很可能讓我們學生對Pogge產生崇拜,未來難保我們的學生到國外的研討會發表時,又被Pogge的「讚許」給沖昏頭。

我可以理解這個想法的理路是什麼,但是我不認為這樣的策略對減少學生成為權勢性交的受害者有什麼太大的幫助。簡單而言就是,當Searle被女學生指控性騷擾時,學界的反應泰半是一陣譁然(天啊他怎麼會做這種事情!),匿名指控Pogge的文章出現在網路上時,學界也受到不小的驚嚇。也就是說,在受到欺侮的學生承受巨大的精神及心理壓力,默默地收集證據(e-mail往訪通聯記錄等),忍痛寫出文章告發前,學界基本上,沒有人知道;知道的則因為諸多理由選擇沈默。我坦誠,我早在Searle這個事情爆發之前,就聽過女學生跟Searle接觸要小心點的耳語,但是我沒有什麼證據,因此我也只有私下跟朋友說「有人這樣說,但我不曉得,你小心些。」我也坦誠,我聽過其他耳語,而且一樣的,因為我沒有證據,所以我也只會私下說。我不知道整個學界有多少這樣的未爆彈。

未爆彈的存在,讓我對於直接將Pogge等人的作品從課程中刪除的做法,感到十分的不快。將他們的作品刪除,又或是根本不邀請他們到系上來演講,保護自己系上的學生不跟他們接觸,是害了學生。因為這樣的做法,反而給了學生一個錯誤的世界觀,以為課程中提到的大師,都是言行一致的好人。但那是「以為」啊。誰知道什麼時候,學界又會一陣譁然呢?

我認為比較好的做法是將這些人的作品保留在課程中,老師要認真教、死命教。最重要的是,老師要交代這些大師的豐功偉業,幫學生打下預防針,讓他們知道言行不一的人到處都有,出門在外如果覺得沒頭沒腦被大師稱讚,感到十分地「驚喜」與「意外」,那就要在自己的心中立起一根小紅旗,告訴自己,不該感到驚喜,但確實要感到意外,因為這不正常。告訴學生,如果遇上這樣的奇遇,不要傻傻地赴約。

畢竟,這個世界,本來就充滿了惡意。校園裡,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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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的泉源

 我跟我姊姊找樂子的方式大相徑庭。雖然從種種跡象來看,我姊比我聰明超過一個馬身,但是我姊對唸書、發廢文、打嘴砲沒什麼太大的興趣。她最喜歡做的事是搶bug票(標錯價所以便宜的離譜的機票)、研究里程換機票跟飯店點數房還有超值米其林餐廳。但我對這些事情真的還好而已,即使我姊告訴我東京哪邊的米其林餐廳午餐只要兩千台幣有找,我通常只是:「喔。那我下次去東京玩你再提醒我。」

我這種阿宅,貪吃歸貪吃、愛玩歸愛玩,對於著什麼飯店坐什麼艙等,真的沒有太多執著,不要太誇張的吵或是難吃就好(我坦承豪經跟經濟艙真的有差)。我對讀讀書,打打嘴砲,跟朋友互酸,還是比較有興趣。前陣子跟朋友去吳哥窟玩,我們一路上就一直玩威利在哪裡,拿著法國吳哥窟學者出的書,一直努力的找到底書上的浮雕重點特寫在哪、在嘟嘟車上因為疑惑為什麼當地檢票人員還需要兼職開嘟嘟車,兩個人瘋狂查柬埔寨的經濟數據(人均GDP、最低工資、警察月薪等等等)、討論到底作為柬埔寨人,讓小孩去上學而不是賣明信片是否真的理性、跟小孩買明信片道不道德,諸如此類諸如此類。一個吳哥窟可以被我們兩個無聊人士玩成這樣,想想也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景。

也還好我的旅伴不是我姊,不然我一路上一定覺得吳哥窟根本就網美擺拍名勝而已,無聊透頂。而我姊一邊給我看十年前她跟同學去吳哥窟玩時的各種美照時,一邊也覺得還好她不是跟我去,不然她會覺得出來玩怎麼搞得像在上大一東協國家經濟概況通識,一直研究這些,又不是在UNICEF上班還有薪水領。

不過,如果我跟我姊要一起出門,通常也不會弄成一場悲劇。我們深刻理解彼此的歡樂泉源來自不同的地方,安排時的分工、景點規劃都有互相體諒。於我而言,就是體諒一下她人去outlet的快樂,於我姊而言,就是看博物館時啟動人腦降噪模式,把我的各種觀察還有提問filter掉(如:日本的好市多顧客男女比目測是一比九耶!這也太有趣了!)。因此我們一同出遊時,不大會有什麼摩擦。

最近一起處理家族旅行的事情,熱愛組織管理的我姊自然一肩擔起了住宿安排的責任,唏哩呼嚕地便把所有飯店都以「順路」、「同時段住宿價錢最優惠」、「有沒有特色」、「有沒有lounge」、「有沒有含早餐」等條件下去全數訂完。我在旁邊看到貴為前project manager的project manager的我姐,行雲流水地組織著這一切,完全不會不耐煩的用著極其明晰的邏輯篩選出適當的選擇,實在是大為折服。我做這種庶務只要做十分鐘就嫌很煩了,實在難以想像我姊一邊看還能一邊從中得到樂趣。這種人的腦部結構,到底是怎麼構成的呢?

只是,沒想到,一週過後,抱持著無聊看看飯店房價漲到多少取悅一下自己的心態去重新查價的我姊,赫然發現先前用member rate advance purchase scheme早早訂好的房型,竟然硬生生每晚都便宜了約莫七百塊台幣。作為高階會員,是可忍孰不可忍,便派我去寫信跟洋人吵架。

短短的半小時,以吵架維生的我,寫出了一篇酸鹼適中、文情並茂、邏輯清晰、結構嚴謹、層層遞進的抱怨信。寫信當下,一邊寫一邊感到無比的歡愉:我怎麼能這麼會寫抱怨信?我怎麼能用如此文明的方式酸人,高雅不失莊重,用字淺白又不失深度呢?完信後,反覆看了幾遍,一直覺得這實在是飯店訂房抱怨信界的傑出範本,如果學術界有這個領域,我的大作無疑可以在這個領域的A* Journal上發表。

我姊看了看後說:你太誇張了,你真的把這個當論文在寫耶!

我回答道:用英文跟洋人吵架,是我的工作。我的學位也是靠吵架拿到的。能夠優雅、文明地與人吵架,是我人生最大的快樂。小的能貢獻一己之力,讓您了解哲學家的專業素養,也是小的三輩子修來的福氣。

這則故事最重要的啟示是什麼呢?認清每個人快樂的泉源各不相同是建立和諧的人際關係的重要一步,也是團隊經營成功與否的關鍵。

共勉之。

選票市場

 隨著投票日一天一天的逼近,家中的長輩又開始不時的說出:「你投OOO的話,我幫忙出交通費再補貼XXX!」的言論,當下當然是覺得這到底是把民主當成什麼了,但作為一個生性愛鑽牛角尖的傢伙,不由得開始想,如果說把自主權(autonomy)擺在最高位,那我似乎也應該尊重那些接受賄選要把自己的票賣出的人的選擇?

剛好想起來,前幾期的Journal of Applied Philosophy有一篇文章正好就是在講買票與自主權,就拿起來看看政治哲學的專家們是怎麼討論的。

看了看,寫Autonomy, Vote Buying, and Constraining Options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反對買票的,基本論證其實很簡單,就是賣票這個行為跟把自己賣身去當奴隸一樣,也因此,雖然我們常以為說選擇越多越自由,但事實上,事情不是憨人想的那麼簡單,有些選項加進我們的選擇庫之中,只是有害無益。

我不知道為什麼,怎麼看怎麼覺得這是隔靴搔癢,尤其是看到作者自己在考慮別人可能怎麼反駁他的論點的那一小節,作者提到了有人可能說他的「自甘為奴」論點太強,因為按照這個說法,如果有一些人他不是那麼有能力通盤思考各個候選人的政見(政見可行性之類的)、容易被唬爛,自己賣了自己還幫人數鈔票,那是不是這些人也不可以投票?(這就是最近Jason Brennan超級爭議的著作,反對民主(Against Democracy),裡面的主要論點:民主不好,如果可以的話,應該要用知者體制(epistocracy),只有那些有知識、可以冷靜的思考每個政策的利弊得失與可能性的知者們才可以參與政治事務)

想當然耳,宅宅就繼續去查這個作者反駁的文章的本文,結果發現,幹,這篇刊載於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的選票市場(Vote Markets)寫的之好阿!拳拳到肉!好比說,如果「買票不行,那政策中明確提到要提振某某某產業,這樣不就也不行?」、「如果說買票會造成有錢的群體更容易通過對他們有利的政策,那選舉經費不也有相同問題?所以我才說原則上我們要有個受規範的選票市場,規範大家買票賣票阿?」、「你說買票會有不好的外部效應,可是,小明去說服小英投給小王,小明這個說服小英去投給小王的動作,也可能對小愛帶來不好的外部效應阿?」。我真的很佩服這位作者把這些論點寫的那麼明晰,也正因為他寫的明晰,我才終於想通為什麼我自己不是那麼支持選票市場這個想法。

文章傳送門:

Autonomy, Vote Buying, and Constraining Options

https://onlinelibrary.wiley.com/doi/pdf/10.1111/japp.12205

Vote Markets

https://cafreiman.people.wm.edu/Site/Papers_files/Freiman%20-%20Vote%20Markets.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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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名字是?

 我的人生充滿了各種極其無聊的考據,但我還滿能自得其樂的,而且又不傷天害理,我實在不覺得我人生有哪裡值得遭人非議。比方說,前陣子在荷蘭開會時,我突然驚覺荷蘭文、德文、法文、義大利文的圖書館都是從希臘文的bibliothḗkē來的,這種在古代很罕見的設施,感覺應該要到處都是追隨我大希臘,用同樣的字源去講,為什麼英文自己獨樹一格,用拉丁文的libraria呢?把時間浪費這樣在極其無聊的問題上,簡直是實踐亞里斯多德所謂的Eudaimonia的一種終極方式。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覺得台灣人其實是非常優異的亞里斯多德信徒,因為台灣人每天都可以浪費時間在各種極其無聊而且全無生產力的爭論之上。好比說,突然之間,「夫人」二字就成為台灣寶島上的最新論題,比關西機場修復聯外道路還要迅速確實。但坦白說,我可能資質比較低劣,我是真的不懂,為什麼許多人會把焦點擺在夫人這個概念上,而不是把焦點擺在,「居里夫人」作為一個人,她自己喜不喜歡被稱為「居里夫人」?

姓名到底要怎麼呈現,在各個文化圈都有不同的作法,而不同文化圈之中,每個活生生的個人自己的想法,又各不相同。以學術界來說,因為大家在引用文章時常常只會寫姓,所以現在大部分的女性學術工作者婚後也不會改姓,因為你一改姓,人家未必知道這兩個名字其實指涉到的都是你。

但這也不表示大家都不改姓,事實上,有些人瘋狂地想要改姓。我有一個女同志朋友在英國開放註冊同性婚姻後,她就馬上跑去把自己的姓改成她的伴侶的姓氏,因為對她而言,跟伴侶享有同一個姓氏才有一個家的感覺。至於要怎麼克服上面說到的問題,她的作法是寫信去要期刊幫她改姓(已經印出的紙本當然沒辦法),然後自己又另外在她那個領域的mailing list上發信,跟她的領域的同行公告自己改姓的事情。

也有人是離婚後也不改回原姓,我有個朋友就是這樣。原因?原因倒不是因為擔心被誤認成另一個人,原因是她痛恨對她家暴的父親,所以她寧可繼續使用她前夫的姓氏也不要改回原姓,避免每天都被提醒過去的傷痛。

最近傳統上不採聯姓制的國家也出現滿多丈夫硬是要冠妻姓的狀況…一位學界前輩就曾跟我說過他兒子堅持一定要改姓,把太太的姓氏也變成自己的姓氏的一部份,有一種姓名刺青的感覺(surname tatoo…他是這麼說的)

形形色色的作法,有的人就是想要被人以某某夫人來稱,想要凸顯一個家的團結。有的人就是想要維持本來的姓名,表達彼此之間的互敬互愛。也有人是寧可使用前伴侶的姓氏與原生家庭保持距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每個人也都該有選擇自己該怎麼被稱呼的自由。硬是說不能稱夫人,又或是一定要稱夫人,都滿奇怪的吧。

當然,我修行不夠深,沒辦法觀落陰直接問問「居里夫人」她本人怎麼看,不過從一些一些歷史文件來看,她本人應該是比較喜歡保留她的原姓Skłodowska的(但她應該也沒有討厭她的夫姓就是了)。

anyhow, kudos for those who respect autonomy and integrity!

至於我的無聊的libraria vs bibliothḗkē探考…這是個未完待續的故事…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浪費在考據這個問題上…

據我無聊的考究,事實上歐洲大陸上,大部分的語言是追隨我大希臘傳統….

Danish: bibliotek

Dutch: bibliotheek

Afrikaans: biblioteek

German: Bibliothek

Greek: βιβλιοθήκη (vivliothíki)

Latin: bibliotheca

Albanian: bibliotekë

Asturian: biblioteca

Catalan: biblioteca

French: bibliothèque

Galician: biblioteca

Italian: biblioteca

Norman: bibliothèque (Jersey)

Portuguese: biblioteca

Romanian: bibliotecă

Spanish: biblioteca

Polish: biblioteka

Russian: библиоте́ка (bibliotéka), вивлио́фика (vivliófika) (obsolete)

Swedish: bibliotek

所以英文是從old french那邊從拉丁文的libraria derive出library這個詞,對我來說真的是極端神秘極端離奇的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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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的那些事

 我一直都很討厭必修這種東西,因為所謂的必修,常常都只是從某個特定角度看,這些課程有其重要性。但當然,這個「從某個特定角度」未必不好,這只是說,必修課程說到底,只是從某個角度來說,有他特殊的重要性。

從認識人性這個角度看,我一直覺得芥川龍之介的竹林中該被列為國高中的指定文本。竹林中這篇短篇小說就是後來黑澤明拍攝的羅生門的底本。整個小說非常的短,要說文采有沒有特別出群,我想應該也沒有。這部短篇小說厲害之處,是他用極短的篇幅帶出每個人都有說謊的理由、都有說謊的可能這兩件事情。

我們其實常常像是故事中那位未曾經歷竹林中所發生的一切的判官,處於一個無法輕易做出是非判斷的位置。在這故事中,受限於有限的證據,即便判官非常小心地比對各路人馬的說詞,他依舊無法從口供中知道真相。因為每一方的說詞,都可能參雜謊言。

會想到竹林中這篇小說,主要是因為最近人文社會學界又爆出有知名學者遭到學生指控性騷擾。如果只是又有學者遭指控,其實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在江湖,事情看得多了。最近這事在學界特別轟動的原因在於,遭到指控的是「女教授」。

全案其實還在調查之中,到底是誰洩漏這事給媒體的,目前不得而知。或許是出於對媒體的不信任,又或者是單純無法相信自己認識多年的學界友人會性騷擾男學生,Judith Butler、Slavoj Zizek 等知名學者,在聽聞此事的當下,聯合發表了一篇力挺學術友人、譴責學生居心不良的公開信。

到底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就像是竹林中的一切一樣,作為外人的你我,很難判斷。男學生有說謊的動機,因為他找學術職不順,或許他的動機是報復與洩憤;女教授有說謊的動機,因為她若真有騷擾學生的行為,她可能會失去她在學術界的一切。 

大家都有動機,但是Butler、Zizek等人選擇相信,有說謊動機的是學生。然而,最新披露的電子郵件紀錄,對女教授這方來說,非常不利。有些學者甚至表示,當初同意簽署的公開信草稿跟後來發佈的公開信有落差。

我不知道讀過竹林中的人是否會特別警惕自己,不要輕易相信某一方對竹林裡發生了什麼事的陳述。但是,竹林中這小說,從幫助學生了解人都可能說謊這角度看,還是值得讀讀吧。

你可以批評他,但不可以責怪他

 前陣子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我對於許多「進步」發言多有保留,甚至是覺得有些過分了。

好比說,雖然我能夠理解,為什麼許多人一聽到「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種保守言論便會跳起來,我也能理解為什麼有些人會說這是個「父權壓迫結構」,說出這樣的話的人很不該,但每每家中長輩說出類似的言論時,我總有種也不能太過苛責長輩的感覺,畢竟,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

最近聽了Susan Wolf的演講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有這樣矛盾的感受。原因很簡單,我把「批評」與「譴責」這兩個概念混在一起了。

Susan Wolf認為,要譴責一個人沒那麼容易,不是只要有犯錯就能譴責。好比說小小孩犯錯,確實是錯,可是小小孩未必對這樣的錯誤有道德上的責任。小小孩的認知能力等各方面發展,未必高到可以讓小小孩知道這是錯的、找出正確的方案,換句話說就是小小孩沒有足夠的能力去控制自己的行為。因此,我們雖然可以對這樣的錯誤指指點點,但我們不能譴責小小孩所犯的錯誤。

Wolf這個想法其實在她的經典大作sanity and the metaphysics of responsibilty時就有端倪。在這篇文章中。她指出非常威權、洗腦的社會,可能會讓人失去理智(sanity)、沒辦法判斷對錯,在這種極端社會中生活的人們,他們雖然不免犯下許多過錯,但他們未必對每個問題都有道德責任。

長輩們過去成長的年代,是戒嚴、是白色恐佈、是洗腦愛國教育,除非我們認為這段時期「其實沒那麼糟」,不然我們很難說說這些長輩們對這些想法、作為有完全的道德責任,因此我們可以譴責他們。

如果過去真的是如此的壓迫,那麼,我們或許該接受Wolf的說法,認為他們的sanity受到損害,應給予他們多一些同理,而非譴責。

Wolf做出這樣的區分,實在是醍醐灌頂啊!不愧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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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WER

 我的博士生涯相對許多人順遂很多。無論是在博論的進度上、學術期刊發表上,雙方面都進展的非常順利。途中當然有一些時間在鬼打牆,怎樣都走不出自己思想上的死胡同,但因為我有非常支持我的指導老師,每次在我快上吊的時候,他會馬上跑來拯救我,讓我連繩子都買不成。

這幾年下來的心得是,研究是真的有方法的。只是按照自己的直覺橫衝直撞的話,很容易弄得自己遍體鱗傷又一事無成。

在遇到我的指導老師前,我的日子大概就是靠運氣,看能否碰巧找到一個有趣的論證來做。研究當然也有運氣成分,但那畢竟只是一部份,還是有很大一部份可以自己好好掌控,比方說,該怎麼進行論文寫作,這就可以不憑運氣。

我博士論文階段大概可以分成五個大段落(SOWER):Summarising, Organising, Writing, Editing, Reviewing&Revising。

第一階段就是一直summarising,不要去想太多想說自己到底要採什麼立場,有可能有關係的論文(但關係也不要太誇張的薄弱)就讀,就當作literature review。很多人會急著想要提出自己的觀點,但這麼急其實容易事倍功半。做研究,不管在什麼領域一樣,都是踩在別人的肩膀,更深入去處理別人還沒想過的議題(或者推翻別人的理論、見解),還沒有摸清楚這塊uncharted land附近的景點有哪些,就說自己很確定wonderland長哪樣,運氣一差,就是幾個月的心血一夜被推翻。先好好的文獻回顧、寫摘要另外的好處則是在於,這些摘要以後派上用場的機率很高——論文寫作有很大一部份是在介紹別人已經提出的看法,這邊的介紹豈不就是論文摘要?

第二階段是organising,把自己讀到的文章與論述分門別類(其實這跟第一階段是要同時進行),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覺得哪樣的想法才比較對、自己找到的可以發展的題目在整個領域中的哪一個位置、主要競爭對手、論點上的盟友又在哪裡?這邊的整理只要整理得宜,論文的整個架構其實就已經出現了。因為先前已經做過文獻回顧,此時做出的論文架構,也不大可能出現什麼某某人最近發了一篇文章以致於整個博論都要重頭來過的悲劇。這是因為,一樣的題目、一樣的想法,出現處理手法完全相同、使用的文獻材料完全一樣的機率,比中樂透還要低。國外有一些學校將抄襲定義為連續七個字完全一樣,有點腦子的話,應該都能瞭解到「剛剛好想到一樣的方式來處理」這種狀況真的很罕見(同時,如果有人被指控抄襲,想以此開脫,就機率上而言,基本上可以直接說他胡扯)。

第三階段是開始正式寫論文。注意,是「寫」論文。重點在「寫」,不要一直想要編輯文章,先把想法都倒出來就對了。這麼做的原因有兩個,第一個原因是「不要打擊自己的自信心」,寫論文時如果一直前進後退,寫了三百字砍了四百字,一整天下來覺得沒有進度只有退步,很容易覺得自己很廢,陷入低潮,這樣的情緒反而更不利於論文進展。第二個原因則是比較理性一點的原因,在論文寫作時,各種想法在腦子裡飛來飛去,到底要怎麼組織心裡沒個譜,自己刪掉的文字,可能事後會覺得簡直神來之筆(可是刪掉了、忘記了,GG)。因此,在寫作階段,儘量不要想著某個段落是不是應該要刪掉,而是先通通都寫下來,日後再做打算。若真的很想很想刪,那就另外開一個檔案,把刪掉的文字貼進那個檔案中,以防萬一。

第四階段才來editing,結構調整、英文抓漏都在這時候做。這個階段,如果有跑出去presentation過,還可以把別人的feedback整合進去。通常呢,這個時候,你會覺得自己怎麼跟智障一樣,名詞單複數跟動詞詞尾變化各種錯誤,簡直是低能兒。但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大部分的英文母語的學生也會找人校對自己的論文,他們的typo也不會比較少,跟我們的差異大概主要是他們對介係詞還有什麼時候該放定冠詞的語感比較好,除此之外,沒了。

最後的第五階段則是重新再做一次review,這是因為博論整個時間拖的比較長,途中可能會有新的文章出來,要確認一下需不需寫進自己的博論中,然後再以整個論文為尺度的去做修改——各種光怪陸離的「天阿原來我在這裡已經說過這件事情了我真的是我嗎!?」、「為什麼我這邊每段都空一行,另外一邊都沒空一行阿?」、「引用的endnote連結怎麼會壞掉了??」,讓人覺得是不是有失憶前兆的問題在這個時候都會跳出來。

我的老師應該沒有想到他帶我的方式可以整理成sower這個字,但我覺得這個sower一詞,跟他過去指導我的方式,彼此呼應的很好。一開始,得要好好的耕耘,不能馬上播種,好好的按時澆水,該出門買點肥料(出門給talk, 收集feedback)就出門買肥料,但也不要施太多肥,會肥傷(talk不要給太多,寫好東西再出門,不然專心研究的時間被壓縮了,一年至多三到四場),長出來的論文難免各種野性,需要修剪一下才給人一種文質彬彬人見人愛的fu。做博士論文的道理,跟春耕夏耘真的有幾分類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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